“我不是圣人,”乡绅告诉他,“我作的孽多了。老兄,你才像个圣人呢!瞧你这么实诚,肯定心眼儿很好。”
桑丘重新跨上驴鞍。他这一招逗乐了满腹心事的主人,也使得堂迭哥更加惊诧。这时堂吉诃德问乡绅有几个儿女,而且接着说,古代哲人不懂得有至高的上帝,便认为世间至善在于得天独厚的禀赋、左右逢源的财货,以及众多的朋友和绵延不断的好儿孙。
“堂吉诃德先生,”乡绅回答,“我只有一个儿子。说不定一个没有,我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不是说儿子不好,可总不怎么合我的心意。他眼看就十八岁了,已经在萨拉曼卡学了六年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有心叫他再钻研点别的学问,可是发现他迷上了诗,不知道这算不算一门学问。我本来想叫他学法律,要么就是神学,这可是一切学问里的至尊,可是他怎么也钻不进去。我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我知道咱们赶上了好时候,朝廷重赏德才兼备的文士,因为有才无德者就像掉进垃圾里的珍珠。可我儿子就会整天追究荷马在《伊利亚特》里的某句诗写得好还是不好,马尔西阿勒(马尔西阿勒(43?—104),古罗马诗人。)的某首讽喻诗是否太猥亵了,维吉尔的这几句诗该这样还是那样理解。反正他的话题总离不开上面这些诗人的作品,当然还有贺拉斯、佩尔西乌斯(佩尔西乌斯(34—62),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尤维纳利斯(55/60一约127),古罗马诗人。)、提布卢斯(提布卢斯(约公元前55—约前19),古罗马诗人。)。他看不上现代西班牙语作家,可是尽管他不怎么喜欢西班牙语诗作,最近还是被那么四句诗弄得神魂颠倒,说是要写一篇韵体诠释。这活儿是受萨拉曼卡大学之托,我想是准备参加什么文学竞赛吧。”
堂吉诃德听他讲完,回答说:
“先生,儿女们是父母身上的肉,好也罢赖也罢,都得像命根子一样喜欢。父母有责任从小指引他们走正道,使他们受到良好教育,养成良好的基督徒心肠,只有这样,他们长大之后,才能成为年迈父母的依托和子孙后代的光辉楷模。硬逼着他们钻研这门或者那门学问,我看未必妥当。当然恰如其分地劝说引导也没什么坏处。不少年轻人福气好,有父母栽培,读书不是为了混饭吃,我看倒不如听其自然爱好,想学什么由他们自己去。研究诗学固然只能供消遣,不怎么实用,但是终归不是那种学了有伤体面的行当。依我说,绅士先生,诗歌这东西像个娇嫩的小姑娘,美艳绝伦,其他学问是她的一群使女,专门致力装点、修饰、美化她,供她驱遣,也因她增彩。可是这个姑娘不愿被人把玩于掌心,也不愿被炫耀于通衢闹市,更不愿被收藏于深宫密室。她的质地具有十分特殊的性能,精通者可以把她锻造成无价的纯金。对她千万要着意调理,要防止沦为粗鄙的讽喻和暴虐的宣泄。除了英雄史剧、可歌可泣的悲剧和欢快有趣的喜剧,一般的诗作不应该拿来赚钱,决不允许油腔滑调之辈和愚鲁无知之众染指,他们怎能了解和品味诗中的精髓真谛!我所说的无知之众不仅仅指微贱的平民百姓,凡是不懂行的,哪怕他是王孙公子,也应当而且必须归于无知之众。只要按照我说的这些原则学诗写诗,必能成名,受到世上各个文明民族的敬仰。先生,您似乎说过,令公子看不起西班牙语诗作,他这想法就不太对了。道理很简单:伟大的荷马不用拉丁语写作,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希腊语写作,因为他是罗马人。一言以蔽之,所有的古代诗人都是用吸吮母乳时学会的语言写作的,他们不必使用外语来表达自己高超的思想。既然是这样,同一作法理应适用于当代各国。德国诗人不应该因为用德语写作而遭蔑视,卡斯蒂利亚诗人也好,比斯开诗人也好,都一样。先生,我猜想您的儿子并非厌恶西班牙语诗作,而是受不了那些只会家乡话的诗人。这些人不懂外语,又缺乏别的知识,因此即使颇有天分,也得不到发扬光大和升华。不过即便您儿子这样想,也仍然欠妥。人所共知,诗人是天生的,换句话说,一个天才诗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诗人了。他单凭上天恩赐的禀赋,不用苦学什么技巧,写出来的东西就能证实那句名言:上帝寓于吾人(上帝寓于吾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语。)。当然我也承认,天才诗人掌握了技巧则能好上加好,会远远超出仅靠技巧撑门面的诗人之上。道理也很简单:技巧不能超越天赋,只能完善天赋。所以,只有天赋加技巧或者技巧加天赋,才能造就一个完美无缺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