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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塔拉的士兵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也有十来个一起的,他们照例都饿得要命。斯佳丽绝望地默默咕哝道:就是飞来一群蝗虫也没这个可怕。她再次诅咒好客的老传统,按盛行于物阜民丰时代的风俗,对任何过客不论贵贱都必须留宿一夜,请客人吃饭,给客人的马喂料,竭尽地主之谊,否则是不能让他继续赶路的。斯佳丽心里明白,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家里其他人却不明白,士兵们也不明白,所以每个士兵都被当做盼望已久的客人受到了热诚接待。

人流在络绎不绝地经过此地,她的心肠则变得越来越硬。那些人吃掉了塔拉几个月的口粮,吃掉了她在长长的菜畦间累得腰酸背痛种出来的蔬菜,吃掉了她赶车跑了无数里地买回来的食物。这些食物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而那个北方佬皮夹里的钱也不是用之不尽的。现在只剩下几张联邦钞票和两枚金币了。她凭什么得让这帮饿汉吃饱呢?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再也不是保护她身家性命的中流砥柱。于是,她命令波克,如果来了士兵,应当减少摆上餐桌的饭菜。这道命令一直生效到她发现玫兰妮有了特殊反应为止:玫兰妮自从生了宝宝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可是现在她竟变着法儿让波克在她盘子里只放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食物,而把她的那份匀出来给士兵。

“你不能再这样,玫兰妮,”斯佳丽责怪她说。“你自己都快倒了,你要是不多吃点儿,会病倒的,我们还得服侍你。让那些人饿着点儿不要紧。他们挺得住。他们四年都挺过来了,再熬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玫兰妮转过脸来看着她,从那双安详明净的眼睛里斯佳丽还是头一次看到毫不掩饰的强烈反应。

“哦,斯佳丽,别责怪我!你就让我这样做吧。你不知道这样我倒觉得好受得多。每当我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一个可怜的人,我总觉得,也许在北边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个女人也正把她的一份饭食给我的阿希礼,这样他就会有力气走路,好回到我的身边来!”

我的阿希礼!

我的爱人,我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了。

斯佳丽无话可说,转身走开了。此后,玫兰妮注意到,只要有客人一起吃饭,餐桌上的食物多了一些,尽管斯佳丽对他们吃掉的每一口东西想必仍然觉得很心疼。

如果士兵的身体已坏得无法继续赶路(这样的人还是相当多的),斯佳丽也只好硬着头皮安排他们躺下。收留一个病人就意味着多一张要吃饭的嘴。并且还需要一个人服侍他,这又意味着少了一个修栅栏、锄地、除草和扶犁的人。有一次,一个骑马去费耶特维尔的士兵发现一个嘴上刚开始长出金色绒毛的少年昏倒在路旁不省人事,便把他横驮在马鞍上带到了离那儿最近的塔拉庄园,放在前门厅里。当谢尔曼的部队兵临米勒奇维尔时,有一批娃娃士官生从军校应召入伍,塔拉庄园的姑娘们估计这位少年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但她们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因为他还没有恢复知觉便死了,在他身上的口袋里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这是位相貌不俗的少年,显然是上等人家的子弟,而在南边的某个地方,某个女人正时时刻刻地向大路上眺望着,不知他现在何处,何时可以到家,斯佳丽和玫兰妮也是这样,怀着近乎疯狂的希望,注视着走入宅前林荫道的每一个大胡子身影。她们把士官生埋在自家坟地里,挨着奥哈拉家的三个男孩,当波克往穴中填土时,玫兰妮号啕大哭,不知他乡有没有人也会以同样的古道热肠对待阿希礼高大的身躯。

另一个叫威尔·本蒂恩的士兵和那个无名少年一样,也是失去了知觉由伙伴把他横在鞍鞒上托来的。威尔得的是肺炎,病得很重,姑娘们把他放置在床上时,担心他很快就会步坟茔里那个少年的后尘。

他面带疟疾患者那种灰黄色,佐治亚南部的穷苦白人也往往如此,头发是淡红色的,一双像是褪了色的蓝眼睛即使在神志昏迷时也是那么温和、柔顺。他的一条腿膝盖以下已被截去,残肢上装了一条草草削就的木腿。很显然,他是个穷人,正如不久前才被埋葬的那个少年一眼就看得出是庄园主的儿子一样。至于姑娘们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那她们可说不清楚。与许多来到塔拉的人相比威尔须发并不更长,身上的虱子也并不更多。他在昏迷中说的胡话也并不比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更不合语法。可是姑娘们本能地判断出他不属于她们那个阶级,就像她们一眼就能区分出纯种马和杂种马一样。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们尽力挽救他的生命。

在北方佬的俘虏营里关了一年,本来就憔悴不堪,又加上拄着这只胡乱装上的木腿饱受长途跋涉之苦,身体消耗实在太大,他已经没力气跟肺炎搏斗,接连数日他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时而想挣扎着起来,那其实是在一遍又一遍重演所经历的战斗。他一次也没叫过母亲、妻子、姐妹或心上人,这种现象引起了卡丽恩的不安。

“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亲人吧,”她说,“但他在这个世上好像一个亲人也没有。”

尽管他那么精瘦细长,筋骨却很坚韧,在姑娘们的悉心护理下,他居然挺了过来。终于有一天,他浅蓝色的眼睛完全看清了周围的事物,视线落在了坐在他床边的卡丽恩身上,那姑娘正数着念珠默诵《玫瑰经》,早晨的阳光照在她金色的头发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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