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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伟业失败了,不过她一向觉得战争是荒唐的,还是和平好。仰望邦联旗顺着旗杆冉冉升起,她从没激动得两眼闪闪发光;听到《狄克西》的歌声响起,也从没肃然起敬。她并不是靠狂热的信念支撑着才熬过了种种困苦和匮乏,熬过了令人作呕的看护工作,熬过了身处围城时的恐慌忧惧以及最近几个月的饥荒之灾,而别人却正是凭着一种狂热的信念甘愿承受所有这些苦难,只要伟业昌盛。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她并不想为此哭泣。

一切都过去了!这场仿佛永无尽头的战争,这场不请自至、大可不必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断成了两截,而且这裂口是如此分明,简直让人很难追忆起那段与忧患无缘的太平岁月。当年那个楚楚动人的斯佳丽,脚穿一双纤巧轻盈的摩洛哥羊皮绿舞鞋,裙衫的荷叶边衣香袭人。如今回首往事她竟木然地无动于衷,甚至怀疑那个少女到底是不是自己。全县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脚下的那个斯佳丽·奥哈拉,有一百名听她使唤的奴隶,塔拉庄园的财富是她优裕生活的保障,爱之若掌上明珠的父母千方百计地满足她的任何要求。难道那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除了和阿希礼这件事以外无不称心如意的斯佳丽就是她吗?

就在这四年曲折漫长的道路中,那个身佩香囊、脚穿舞鞋的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溜烟不见了,留下了一个绿眼珠、目光锐利的妇人,每花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好多本该下人干的活她都得干,经历了这场浩劫,除了脚下那片摧毁不了的红土地,她已一无所有。

当她站在过道里听姑娘们呜咽哭泣时,头脑里已在规划庄园的经营策略。

“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要比现在多得多。明天就打发波克到梅肯去添购种籽。往后北方佬不会来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用不着棉花了。我的天哪!到秋天棉花的价格总会大涨特涨了吧!”

她走进小账房,根本不理睬在沙发上唏嘘抽泣的姑娘们,自顾自地在写字台旁坐下,拿起一支羽毛笔来,计算她还剩下多少现金,这笔钱能添购多少种子。

“战争结束了,”她这样想着,心里突然觉得涌上一阵狂喜,羽毛笔竟从她手里掉下来。战争结束了,阿希礼也——要是阿希礼还活着的话,也要回来了!斯佳丽暗自思量着:正为南方的伟业垮台而痛哭流涕的玫兰妮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们很快就会收到他的信的——哦,不,不会是信。邮政还没恢复。不过快了,哦,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知道他的音讯的!”

然而,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阿希礼的消息。南方的邮政仍然处在很不稳定的状态,乡下则根本没通邮。偶尔有人从亚特兰大带来佩蒂姑妈的一封短笺,佩蒂声泪俱下地恳求玫兰妮和斯佳丽回去。但就是没阿希礼的消息。

南军投降后,斯佳丽和苏埃伦之间经常为用马的事发生摩擦而积怨。现在遭遇北方佬的危险不存在了,苏埃伦想要到邻居家走走。孤寂的苏埃伦十分怀念昔日快乐的社交生活,一心想外出访友,哪怕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县里其他人家的境况也并不比塔拉好。可斯佳丽却毫不让步。马有的是活干,它得把柴火从树林里拉回来,得犁地,波克还得赶着它出去弄吃的。星期天,那匹马享有在牧场上吃草休息的权利。如果苏埃伦想访友,她尽可以步行去。

直到去年以前,苏埃伦这辈子每次步行从没超过一百码,因而斯佳丽给她出的这个主意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于是她就在家里唠唠叨叨,又哭又闹,动不动就说:“哦,要是妈妈还活着就好了!”听到这话,斯佳丽就给她一个已许下很久的耳光,出手之重竟掴得苏埃伦发出没命的尖叫而倒在了床上,闹得全家鸡犬不宁。这之后苏埃伦的牢骚话有所收敛,至少在斯佳丽跟前是这样。

斯佳丽说的要让马得到休息的话倒是不假,但这仅仅算是实际情况的一半。另外的一半是这样的:得知投降消息后的一个月内,她到县里各家旧友去作了一番拜访,看到了那些老朋友和老庄园的境况,她的勇气大大动摇了,虽然她嘴上不愿意承认。

方丹家多亏了萨丽驾车东奔西跑,日子过得比谁家都好,但这仅仅是与其他邻居的悲惨遭遇相比较的结果。方丹老太太在率领全家奋力救火保住宅院的那天心脏病发作后,始终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了一支胳膊,目前正在逐渐康复。亚力克和汤尼开始笨手笨脚地扶犁、锄地。斯佳丽去拜访时,他们隔着栅栏探过身跟斯佳丽握手,把她那辆东倒西歪的破车取笑了一番,然而他们的黑眼睛却透出隐隐的凄凉,因为他们也是在嘲笑自己。斯佳丽要买他们的玉米种籽,他们答应了她的要求,接着便谈起家常来。方丹家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猪以及哥儿俩停战后带回来的一头骡子。最近死了一头猪,他们担心另外几头也快保不住了。这两位昔日的公子哥儿以前从没认真考虑过生活问题,再认真也不超过哪款领带最为时髦之类,现在听他们这么正儿八经地谈猪,斯佳丽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同样蕴含着几分辛酸。

含羞草庄园全都欢迎斯佳丽的来访,他们坚持把玉米种籽送给她而不是卖给她。当她把一张钞票放到桌上时,方丹家族的火暴性子一下子发作了,他们断然拒绝收钱。斯佳丽收下了玉米种,把一美元的钞票悄悄塞到了萨丽手中。萨丽跟八个月前斯佳丽回到塔拉庄园后不久见到的那个姑娘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她虽然憔悴、忧伤,但身上却有一股活力。现在这股活力消失了,仿佛南军的战败使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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