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贵干,太太?”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吗?”
“大概是的。”
“你敢肯定?”
“是的,太太。我敢肯定。半小时前司令部刚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电报。”
“已经打到琼斯博罗了?你能肯定?”
“能肯定。用动听的诺言自欺欺人是毫无意义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这一仗我打输了,现在正全线撤退。’”
“哦,上帝啊!”
那军官俯视着斯佳丽,疲惫、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然后,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啊,先生,请再等一会儿。那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这就很难说了。军队很快就要撤离亚特兰大。”
“把我们扔给北方佬,一走了事?”
“恐怕是这样。”
马被靴刺一刺,四足像踩上弹簧似的跑开了,留下斯佳丽站在街心,脚脖子上盖着厚厚一层红色尘土。
北方佬就要来了。守军即将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我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跑?不,我不能跑。我不能撇下躺在床上快要临盆的玫兰妮不管。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要不是为了玫兰妮,我可以带着韦德和普莉西躲到树林里去,北方佬永远别想找到我们。但我没法把玫兰妮也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行。真要命,玫兰妮干吗不早些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昨天生也好,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弄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可现在,我必须去找米德大夫,请他跟我走,去看玫兰妮。也许他有办法催生。”
斯佳丽提起裙裾向街道那边跑去,她的脚步踏出的节拍是:“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到了五角场,只见摩肩接踵的人们都在瞎闯瞎挤,载着伤员的运货篷车、救护车、牛车乃至自备马车挤满了广场。人群、车马汇成一片喧闹,犹如惊涛拍岸。
这时,一幅与兵荒马乱的形势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几群妇女肩上托着火腿从铁路那边走来。她们身边紧紧跟着许多小孩,手里提着一桶桶滴滴答答的糖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稍大些的男孩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有位老汉一个人用独轮车推着一小桶面粉。男女老少,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都绷着脸,急急忙忙地搬运成包成捆、成袋成箱的食物,斯佳丽整整一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食物了。突然,闪开的人群给一辆东倒西歪的马车让出一条路,从这条窄路驾车驶来的是身材纤弱、一向风度优雅的艾尔辛太太,她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站着赶她的四轮敞篷车。此时她头上没有帽子,脸色苍白,灰色的长发散披在背上,她用鞭子使劲猛抽拉车的马,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妈妈美立西坐在后座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不断地跳动着,一只手抓着一块膘肥油足的咸肉,另一只手和两只脚则竭力护着堆在她周围的好多箱子和口袋以不让其掉落。一只袋子破了,袋里的干豌豆纷纷撒落在街上。斯佳丽冲着她们大喊,可是人群的喧闹声淹没了她的声音,马车发疯似的飞驰而过。
斯佳丽一时没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想起来一座座军需物资仓库就设在铁路旁,这才明白:是军队开了仓,让百姓在北方佬进城之前尽量把物资拿走,以免落入敌手。
她敏捷地在人群缝隙中前进,穿过拥挤在五角场广场上的那黑压压一大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民众,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抄近路直奔火车站。透过滚滚烟尘,望过横七竖八的救护车堆,可以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民伕们有的弯着腰,有的抬着人,忙得不亦乐乎。谢天谢地,她马上就可以找到米德大夫了。等她转过亚特兰大旅馆的拐角,看清楚前面的火车站和铁轨时,突然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呆了。
数百名伤员躺在烈日下,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脚板,把路轨两侧和站台统统占满了,一排排延伸到车库棚下,望不到尽头。有些人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多数在骄阳下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到处是一团团的苍蝇在人们头顶盘旋,在人们脸上爬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污血,是肮脏的绷带;每当抬担架的民伕搬运伤员,疼痛声、尖锐的咒骂声随处可闻。汗臭、血腥、体臭以及便溺的气味混成一股股浑浊的升腾的热浪,触鼻的恶臭差点儿让她作呕。救护人员在遍地皆是的横七竖八的人体之间来回奔忙,常常踩着伤兵,因为他们摆得实在太密了。那些被踩着的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他们只是往上翻两下眼珠,等待着轮到自己被抬走的时刻。
斯佳丽倒退了几步,急忙把自己的嘴捂住,因为她觉得恶心,想呕吐。再往前简直已没法走了。她看见过医院里的伤员,看见过桃树溪之战之后躺在佩蒂姑妈家草坪上的伤员,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惨景,从没见过这样发出恶臭、流血不止、在烈日下炙烤的人肉堆。这是座十足的地狱——充满痛苦、腥臭和惨叫的地狱。快!快!快!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
她挺起肩膀,还是从他们中间走过,并打起精神在站着的人群中寻找米德大夫。但她立即发现这样找不行:如果不是步步留神,她一定会踩着某个可怜的伤兵的。于是,她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在伤兵之间找路,朝着正在指挥民伕抬担架的一小群人走去。
一路上,不断有发烧的手揪住她的裙裾,用沙哑的声音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