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新、暖和、明亮的傍晚;一大早天气就放晴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行色匆匆。他想在日落之前把所有的事情了结。在那以前,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他沿着楼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发现娜斯塔西娅从茶炊旁走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而且还一直目送着他上楼。“我屋里该没有人吧?”他的眼前令人厌恶地出现了波尔菲里的幻影。可是走到自己的门口,把门推开,他看见的却是杜涅奇卡。她独自坐着,陷入沉思之中,看来已经等他很久了。他在门口停住步子。她惊慌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挺着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露出惶恐不安和极端痛苦的神情。一看这目光,他顿时明白,一切她都知道了。
“我是进屋呢,还是跑掉?”他犹豫不决地问自己。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屋里坐了一整天,我们俩都等着你。我们以为,你肯定会上那儿去的。”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进屋子,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我不知怎么感到浑身没劲儿,杜尼娅,我很累,可我只希望现在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朝她一瞥。
“你在哪儿呆了一整夜?”
“记不清楚了,你知道吗,妹妹,我想彻底解决问题,多次在涅瓦河边逛来逛去,这我记得。我想投河自尽,可是……我下不了决心……”他低声地说,又怀疑地望着杜尼娅。
“谢天谢地!而我们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看来,你对生活还有信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科尔尼科夫露出一丝苦笑。
“我失去了信心,可我刚才跟母亲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我失去了信心,我请求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搞的,杜涅奇卡,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一点儿都不明白。”
“你到母亲那儿去过?你告诉她了吗?”杜尼娅惶恐地大声嚷道,“难道你决定告诉她?”
“不,我没有对她……说;不过她多半知道。夜里她听到了你说的梦话。我相信,她已经明白了一半。我去她那儿,也许是干了件蠢事。就连干吗去她那儿,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杜尼娅。”
“卑鄙的人,可你甘愿受苦!你不是要去受苦吗?”
“我甘愿去,立刻就去。不错,为了免受这种耻辱,我也曾一度打算投河自尽。杜尼娅,可一站到河边,心里就想,既然迄今为止我自认为是个坚强的人,那么现在就不应该怕受耻辱,”他抢先说,“杜尼娅,这是自尊心吗?”
“是自尊心,罗佳。”
在他那黯淡的眼睛里,仿佛突然冒出了一星火光;他似乎很高兴,因为他还有自尊心。
“妹妹,你没有想到吧,我简直怕水?”他带着一脸苦笑看着她的脸,问道。
“啊,罗佳,够了!”杜尼娅痛苦地叫道。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光景。他低着头坐着,眼睛看着地下;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望着他。他突然站了起来:“不早了,该走了。我立刻去自首。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滴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滚而下。
“你哭啦,妹妹,可你能跟我握握手吗?”
“你对这一点也怀疑吗?”
她紧紧地拥抱他。
“你要去受苦,难道这不是已经把你的罪行赎去了一半吗?”她大声叫道,紧紧地拥抱他,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出人意外地狂叫,“我杀死的是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个穷人的吸血鬼,杀了她可以赎四十桩罪行,这也算是犯罪吗?我可不认为这是罪行,也没有想去赎罪。为什么大家都指着我说:‘犯罪,犯罪!’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胆怯是非常愚蠢的,现在我已决定去受这种不应该受到的耻辱!我这样做,只是由于自己的卑鄙和无能,也许还由于这个……波尔菲里建议的好处!……”
“哥哥,哥哥,你在说什么呀。要知道你杀了人呀!”杜尼娅绝望地大声喊。
“大家都在杀人,”他几乎发狂地接嘴说,“现在世界上正在流血,从前也一直血流成河,他们杀人如麻,鲜血像香槟酒一样流淌,所以才在卡庇托林给这些杀人狂加冕,后来还被称为人类的恩人。你只要比较仔细地观察一下,就能看清楚!我想为人民造福,做成千上万的好事来弥补这一件傻事,这甚至还不是傻事,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行为,因为这个念头根本不像现在遭到失败时看起来那么傻……(所以事情一旦遭到失败,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干这桩傻事,只不过是想使自己能够自立,跨出第一步,把钱弄到手,以后就用无数的好事来弥补……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没有做到,因为我是个小人!问题就在这里!但我还是不愿意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了,我就能戴上桂冠,可现在我却陷入了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