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如飞地走出屋子,迅速从人群中挤到楼梯上;但在人群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他得知发生了惨祸,便亲自前来处理。从警察分局发生的那一幕以后,他们还不曾见过面,但尼科季姆·弗米奇一眼就认出了他。
“啊,是您?”他问拉斯科尔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医生来过了,神父也来过了,一切如常办理。请别过于打扰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有肺病。如果可能,请多鼓励她……您确是个好心人,我知道……”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嘲笑地补上一句。
“然而您身上怎么沾上血迹啦,”尼科季姆·弗米奇说道,在灯光下,他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背心上有几处鲜红的血斑。
“对,沾上血啦……我全身都沾上血啦!”拉斯科尔尼科夫带着某种异样的神态说道,然后微微一笑,点一点头,向楼下走去。
他悄无声息、不急不慌地下了楼,身上发着烧,却并不知道,心里充满了突然涌现的一种充沛而强大的生命力,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边无际的感觉。这种感觉完全类似于一个被判处死刑而又突然出乎意料地获得赦免的人的感觉。楼梯下了一半的时候,回家去的神甫赶了上来;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声不响地侧身让他走到前面去,又和他默默无言地彼此点头示意。然而已经下到最后几级楼梯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追赶他。这是波莲卡;她一边跑着追他,一边呼喊着:“喂!喂!”
他转身面向她。她跑到最后一段楼梯,停在他的面前,站在比他高一级的楼梯上。一道暗淡的光线从院子里照了过来。拉斯科尔尼科夫看清了小女孩那清瘦而可爱的小脸,这张小脸正向他微笑着,并且稚气十足地喜盈盈地望着他。
“喂,您叫什么名字?……还有:您住在那里?”她急急忙忙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他用双手轻按着她的双肩,带着某种幸福的表情望着她。他望着她时心里是那样乐悠悠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谁叫你来的?”
“是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小女孩答道,她笑得更灿烂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娅姐姐叫你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到我跟前,说:‘快跑,波莲卡!’”
“你喜欢索尼娅姐姐吗?”
“我最喜欢她啦!”波莲卡以某种特别坚决的口气说道,她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你会喜欢我吗?”
他发现代替回答的是,小女孩的小脸渐渐凑近他,并且把丰满的小嘴唇天真地伸过来吻他。突然小女孩那两条像火柴棍一般纤瘦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哭泣起来,脸在他身上也越贴越紧。
“爸爸真可怜!”过了一会,她抬起泪水晶莹的小脸,用两手擦着眼泪,说道,“现今老是发生这种倒霉的事。”她出乎意料地又补上一句,神情特别庄重,每当孩子们突然想像大人一样说话的时候,总是极力装出这么一副神气。
“爸爸喜欢你吗?”
“他最喜欢我们之中的莉多奇卡,”她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毫无笑容,已经是一副十足的大人说话的口气,“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最小,还因为她总是生病,常常带糖果给她吃,而他教我们念书,教过我语法和神学,”她自豪地补充道,“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爸爸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是妈妈还要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了。”
“那么你会祈祷吗?”
“噢,那当然啦,我们都会!我早就会啦;我已经大了,经常自己单独默默祈祷,而科里亚和莉多奇卡跟着妈妈大声祈祷;先念一声‘圣母’,接着就是一段祷告:‘上帝啊,宽恕并赐福给索尼娅姐姐吧!’接下来就是:‘上帝啊,宽恕并赐福给我们现在的爸爸吧!’因为我们的第一个爸爸已经死了,而现在这个是我们的第二个爸爸,我们也为那第一个爸爸祈祷。”
“波莲卡,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你们也替我祈祷吧;‘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只加这么一句就够了。”
“今后我一辈子都要为您祈祷,”小女孩兴冲冲地说,她突然又笑了起来,扑入他的怀中,又紧紧地抱住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地址,答应明天一定来。小女孩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他。当他走到街上时,已经十点多钟了。五分钟以后,他已来到了桥上,正好站在那个女人不久前跳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