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莉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着,“快跑去找索尼娅。要是她不在家,对邻居说也是一样,告诉她爸爸被马踩伤了,让她马上到这里来……一回家就来。快去呀,波莉娅!给,扎上头巾!”
“用一百倍的力气跑!”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突然大喊一声,喊完这一句,他又像原来那样挺直身子,闷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瞪着双眼,脚后跟朝前,脚尖向两边分开。
屋子里人挤得满盈盈的,连苹果掉下来都没处搁。大部分警察都走了,只有一个暂时还留在这里,他费劲地把从楼梯上拥进来的人又赶回楼梯上去。但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所有房客几乎都从里面的房间一群群拥了出来,最初还只是挤在门口,后来却热热闹闹地一窝蜂拥进屋子当中。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得怒火冲天。
“人都要死了,总得给他点安宁吧!”她对着那群人大叫着,“倒像看戏似的!还叼着烟呢!咳——咳——咳!戴好帽子再进来吧!……还真有个人戴着帽子呢……滚出去!对死者至少也该有点尊敬吧!”
咳嗽使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那示威性的大叫却产生了效应。显然他们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感到有些害怕了;房客们都怀着一种奇怪的内心满足之感相继鱼贯退回到门口。当某人突如其来地不幸临身,即使他的至亲好友也会毫无例外地产生这种心理,尽管他们怀着极其诚挚的同情和怜悯。
不过,从门外也传来了谈话声,有人谈到了医院,并且认为不该在这里徒劳无益地搅得四邻不安。
“死都不容许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叫着,冲向门口,打开房门,以便痛骂他们一顿,但在门口却撞上了利佩韦赫泽尔太太,她刚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马上跑来维持秩序。这是一个酷爱吵架而又蛮不讲理的德国女人。
“哎呀,我的上帝!”她双手一举一拍地说,“您那个酒鬼丈夫被马踩伤了。快送他上医院!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请您记住您说的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傲地说(她同女房东说话一向语气高傲,以便让她“言行符合自己的身分”,即使此刻她也不愿放弃这种乐趣),“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我最后一次告诉您,您可永远也别再胆敢叫我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了;我是阿玛莉—伊万!”
“您不是阿玛莉—伊万,而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因为我并非您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类下流无耻、阿谀逢迎的人,此刻他正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传来了笑声和喊声:‘吵起来了!’),因此我会永远管您叫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虽然我实在搞不清楚,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已亲眼看到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什么事了:他就要死了。请您马上关好这道门,别放任何人进来。至少也得让他安安宁宁去死吧!否则,我向您保证,明天总督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我当姑娘的时候,公爵就已认识我了,而且他对谢苗·扎哈罗维奇颇有好感,还帮过他不少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很多朋友和靠山,只是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倒霉的弱点,主动疏远了他们,然而现在(她指了指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在帮助我们,他家财万贯,广有交际,在他很小的时候,谢苗·扎哈罗维奇就认识他了,请您相信,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所有这些话都说得像放连珠炮似的,而且越说越快,但一阵咳嗽猝然打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滔滔雄辩。这时那个气息奄奄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赶忙跑到他的身旁。受伤的人睁开两眼,但还认不出人,也没有意识,只是紧紧盯着俯身站在他跟前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一口气,很久之后才又吸一口气;鲜血红渗渗地溢出嘴角;汗水湿津津地沁满额头。他未曾认出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不安地转动眼珠。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用忧伤而严厉的目光望着他,眼里却泪珠潸潸往下直滴。
“我的上帝啊!他的整个胸口都给踩伤了!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上身的内衣全脱下来啊!谢苗·扎哈罗维奇,要是能动,你就把身子稍微侧一侧。”她对他大声喊道。
马尔梅拉多夫认出了她。
“请神甫来!”他声音嘶哑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走到窗前,前额靠在窗框上,绝望地大叫一声:
“哦,该死的生活啊!”
“请神甫来!”短暂的沉默后,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