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忙碌起来,倒了一杯茶,接着又倒了一杯,丢开早餐,重又坐到沙发上。他照旧用左手搂住病人的脑袋,扶起他并开始用茶匙给他喂茶,又是接连不断、特别热心地吹匙里的茶,似乎吹茶这一过程就是恢复健康的居于首位的回春灵药。拉斯科尔尼科夫默然无言,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气力欠身坐起,无需任何外来帮助就能够坐到沙发上,不仅能用双手牢牢地握住匙子或茶杯,甚至也许还能够下地行走。然而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般的狡黠,他突然决定暂时隐匿自己的气力,藏而不露,装佯作傻,如有必要,甚至假装尚未完全神志清醒,同时却留心细听,搞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反感:喝了十来匙茶以后,他突然挣脱出脑袋来,任性地把茶匙一推,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的脑袋底下实实在在地垫着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羽绒枕头;对此他早已发觉,而且暗暗地留意着。
“得叫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马林果酱来,做些饮料给他喝。”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开始大口喝汤,畅饮啤酒。
“她到哪里去给你搞马林果来呢?”娜斯塔西娅问道,她正叉开五指托住小碟子,嘴里噙着糖块喝茶。
“马林果嘛,我的朋友,她到小铺子里买就是了。你瞧,罗佳,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大堆事呢。你那天瞒天过海从我那里溜走了,又不告诉我地址,我突然怒不可遏,下定决心找到你,惩罚惩罚你。当天我就开始行动。我走街串巷,寻东觅西,四面打听,八方探问!却忘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这个地方我从未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噢,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附近,叫哈尔拉莫夫公寓。我找啊,找啊,到处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我后来才搞清,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有时竟会把读音彻底搞错!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问,你瞧:那里只用了两分钟就给我找到了你的地址。你的名字已经在那里登记上了。”
“登记上了!”
“那还用说。但是我也在那里看到,有人想查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就怎么也查不到。嗨,说来话长啊。我刚一闯到这里,就马上熟知了你的全部情况;全部情况,老兄,全部情况,一切我都清楚;哦,她也亲眼看到了:我认识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也为我介绍了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还认识了看门人以及扎苗托夫,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就是这里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认识了帕申卡——这可是最高成就:哦,娜斯塔西娅也知道……”
“甜嘴甜舌。”娜斯塔西娅狡猾地笑着轻声说。
“您早就把糖放到茶里了这话一语双关,照应上句“甜嘴甜舌”。,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芙娜。”
“去你的,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姓彼得罗娃,不是姓尼基福罗娃。”笑声刚停,她又突然补充道。
“我会牢记在心的。喏,那么,老兄,闲话少说,我起初本想在这里到处通上电,以便一下子就根除这里的一切偏见;但是帕申卡大获全胜。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avenante法文,意为“迷人”、“讨人喜欢”。,啊?你认为怎样?”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虽然他那惊惶不安的目光一分钟都未从他身上挪开过,现在仍继续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十分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同学的缄口不语并未使他觉得难为情,而是好像在附和对方的回答似的,“甚至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你可真是个坏蛋哟!”娜斯塔西娅又叫了一声,看样子,这场谈话给她带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你从一开始就对事情处理不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同她打交道。要知道,这种人的性格,可以说,是最捉摸不定的!噢,关于性格的事,以后再谈吧……只不过是,譬如说,你怎么竟会搞到她连饭都不给送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定是疯了,还是怎么的,竟会在借据上签字!又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当时她的女儿娜塔莉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我都知道!不过,我理解,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而我在这方面是头蠢驴;请你原谅我。顺便再谈一谈愚蠢这个问题:你的看法如何,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芙娜完全不是那种初初一看就能断定的蠢货,对不对?”
“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望着一旁,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来,不过他懂得,保持谈话更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