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父亲装出身体安然无恙的神态。可是,一旦她走后,他就会在死亡的痛苦折磨下坍垮下来。然而,尽管他的体力日益衰竭,心智也一日不如一日,他还有这些小小的欢乐时刻。有时,护士不得不把温妮弗雷德叫开,以免他过分疲劳。
他从不肯承认自己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入土。尽管他明白事实已是如此,尽管他明白生命已到尽头,然而,即使对自己他也不肯承认这一点。他非常厌恶这一事实。他的意志相当固执;他无法忍受被死亡压垮。对他来说不存在死亡。然而,他有时又极想大声叫喊、号哭、哀诉。他想对儿子杰拉尔德大声叫喊,让他感到恐惧,这样他就不会这么镇定自若了。杰拉尔德本能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畏缩不前,尽量避免这类事情发生。他十分讨厌这种旷日持久的死。一个人要死就该死得干脆,如同罗马人那样。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应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他父亲的这场死把他也抓住了,他痉挛地抽搐着,如同被缠死拉奥孔拉奥孔,特洛伊人的祭师,因警告特洛伊人防备木马计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一起被巨蟒缠死。源出希腊神话故事。的巨蟒缠住了一般,现在,巨蟒已经缠住了父亲,儿子也连带着被卷入这可怕的死亡的怀抱。他无时不在抗争着。然而,说来奇怪,他最终竟成了父亲危急中信赖的对象。
垂死者最后一次约请古德伦去时,脸色已近乎死一样灰白。然而,在他的意识稍有恢复之际,他一定要见见什么人,舍此不行,因为这样他才能与现存世界保持联系,否则,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庆幸的是,他经常处在尸居余气的昏迷状态中。他长时间朦胧地追忆着过去,重蹈过去的经历。但是,直到最后时刻,他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十分清楚,明白死亡即将来临。这时,他便向旁人求救,无论是谁。哀莫大于心死。要他承认自己正在死亡简直比死亡本身还要难受。他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古德伦见到他时,被他的模样惊呆了,只见他眼睛发黑,目光散乱,然而依然流露出不甘屈服的坚定眼神。
“我说,”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温妮弗雷德都好吗?”
“哦,非常好。”古德伦答道。
对话时断时续,所说的话仿佛是些难以摸到的稻草,在病人死一般昏暗的混乱迷茫的海洋中飘浮。
“画室用起来还行吗?”他问。
“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妙、更完美的了。”古德伦回答。
她等着他说下去。
“你认为温妮弗雷德能成为雕塑家吗?”
真奇怪,这话显得那么空洞,毫无意义。
“我肯定她会的。她将来会成功的。”
“啊!那么你认为她的一生不会完全是虚度的喽?”
古德伦感到很惊奇。
“当然不会!”她略带惊讶地轻轻说道。
“那就好了。”
古德伦又沉默下来,继续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觉得生活很快活,活着很美好,是吗?”他带有一丝遗憾的微笑问道。这种微笑古德伦受不了。
“对。”她笑着答道。她决心撒谎撒到底:“我相信我的日子过得不错。”
“这就对了。一个乐观的性格就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
尽管古德伦心里很反感,感到干涩,但她还是笑了笑。难道每个人都必须这样死吗?生命被肆意榨干汲取,然而依然谈笑风生,直至最后一刻?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难道人人都必须经历战胜死亡、赢得意志的完整这样的恐惧吗?这种意志决不会垮掉,直至它完全消失。是的,人人必须这样。这是惟一的途径。她对行将入土的这个人肃然起敬。他在弥留之际仍能镇定自如,毫不失控。但是,她对死亡本身却很厌恶。值得高兴的是,这日常的世界依然使人留恋,所以她也就不必去苦苦探索将来。
“你在这儿日子过得好吗?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吗?你觉得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吗?”
“除了你对我太好了以外。”古德伦说。
“噢,那是因为你人好呀。”他为自己说出此话而颇感得意。瞧,他依然如此健壮,如此富有生气!然而兴奋之余,死亡的恶心又悄悄地潜回他的心头。
古德伦告辞之后,又回到温妮弗雷德身边。家庭女教师辞职了,因此,古德伦常常住在肖特兰茨。临时请来了一个家庭教师给温妮弗雷德上课,可他是普通中学的教师,不住在这儿。
一天,古德伦、温妮弗雷德、杰拉尔德和伯金四人约好坐车去乡镇。这天正遇上下阵雨,天色阴沉。温妮弗雷德和古德伦准备停当,在门口等候着。温妮弗雷德显得很沉默,但是,古德伦却没留意。突然,女孩用漫不经心的平淡口气问道:
“布兰文小姐,你认为我父亲快要死了吗?”
古德伦听了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她答道。
“真的不知道吗?”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可能要死。”
女孩沉思了片刻,然后问道:
“可是你认为他快要死了吗?”
她像是在问地理或自然科学上的一个问题,刨根问底,仿佛非得逼着这位成年人承认这一点。这个机敏、略感得胜的孩子简直有些粗暴。
“我是否认为他快要死了吗?”古德伦重复了一遍女孩的话,然后说,“是的,我认为他快要死了。”
温妮弗雷德听了这话僵立不动,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