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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电子书]

周末夜晚

随着星期日白昼的消逝,生命的活力似乎从厄秀拉身上衰退下去。沉重的绝望在一片空虚之中渐渐增长。她的激情像血一样流失殆尽,心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枯坐在那儿,万念俱灰,浑浑噩噩,这滋味简直比死还难受。

“除非发生什么奇迹,”她自言自语,仿佛处于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之中,“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她呆呆地坐着,心如死灰,湮没在死亡边缘般的黑暗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一生以来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朝这个边缘走近,过了这边缘,就是一片茫茫空无。人们只能像萨佛萨佛,希腊女诗人,曾被誉为第十位缪斯女神。据说她因求爱遭到拒绝,而跳海自尽。那样纵身跳进冥冥无知的世界。领悟到死亡近在眉睫,如同服用了一剂麻醉药。在这片昏天黑地之中,她自然而然地感到自己已面临死亡,她毕生朝着这死亡的终点跋涉。如今旅程即将结束,应该知道的她都已知道,应该经历的她也都已经历,犹如一颗成熟的苦果,就等着从生命树上坠落下来,坠入死亡。人们必须走完各自的人生道路,直至终结,必须走到这场冒险经历的尽头。继续向前一步,那就是超越生死的边界,跨入死亡的境界,道理就这么简单!想到这一点,厄秀拉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一个人一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死去是最幸福的。这情形如同一颗苦涩的果实,成熟后即会自然坠落。死亡是一种了不起的完善,是完善的经历,又是生命的延续。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明白这一道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思索更进一步的事呢?人们永远无法得知完善后的情形。能知道死亡是臻善臻美的伟大经历就已经足够了。这一经历本身对我们尚且是个谜,何必还要探究这一经历以后的奥秘呢?让我们视死如归,笑迎死亡吧。既然一切经历必然归宿到死亡;既然死亡必然是下一道重要的关口,何况我们已经临近死亡的大门。若想等待,若想躲避这一结局,无异于在死亡的门前徘徊。行动局促窘迫,反而有失尊严。在我们面前,犹如在萨佛面前,是那广阔无垠的空间。旅程由此向前延伸,难道我们没有继续向前的勇气,难道我们竟会喊出“我不敢”吗?不!我们必须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迎接死亡,不论死亡意味着什么。既然人们能够预知人生的下一步,知道它是走向死亡的一步,又何必要惧怕更下一步呢?何必要去打听更下一步呢?

“我活不下去了,我即将死去。”厄秀拉自言自语,仿佛在梦中一般,然而,她字音清晰,心情安然,自信不疑的态度大有超凡入圣的气派。但是,从她身后的暮色中却隐约传来痛苦的悲泣和绝望的哀恸。对此她只能舍之不顾,因为人的灵魂所向披靡。它飘向哪里,人的肉躯就跟向哪里,形影相随,决不会因为害怕而躲避死亡的结局。她不能躲避这一结局,不愿听从那微弱的呼唤。既然心中的最大愿望是继续向前,走向冥冥无知的死亡世界,难道能为一个浮浅的真理而丧失最隽永的真理吗?

“那就让生命结束吧!”她喃喃自语道。她做出了抉择,但这不是轻生,她决不会自寻短见。那样做太叫人反感,而且过于残暴。但是,她深知人生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它通往死亡的空间。果真如此吗?真的有这样的空间吗?

她的思绪渐渐变得朦胧昏沉,进入无意识的状态。她似睡非睡地孤坐在火炉边。在这庸困中,刚才的念头猝然再现——死亡的空间!她能够把自己的生命奉献于此吗?哦,对了,死亡实在是一种安睡。她对人生已经腻烦,坚持、抵抗得过于长久,现在已经到了应该彻底放松,放弃抵抗的时刻。

她神志恍惚,她在屈服,在让步,完全隐没在茫茫的黑暗中。然而,即使在这冥冥昏暗中,她依然感到自己的肉躯不甘就此沉沦,依然感受到不可言喻的死亡的痛苦,最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憎恶,既遥远而又可怕的憎恶。

“躯体与灵魂能如此形影相随、和谐一致吗?”她暗暗自问。可她头脑清醒,心里明白躯体仅仅是灵魂的某种外在表现。作为一个整体,灵魂的变异实质上就是躯体的变异,除非我们有意脱离生活的节奏,强迫自己静止不变,与生活隔绝、分离,退缩到自我意愿中去。然而,与其机械、枯燥无味地生,不如干脆去死。死亡将使我们与冥冥世界同在;死亡是一种快乐,一种屈从,屈从于比已知的现实世界更为恢弘的境界,纯然无法卜知的世界。这是一种快乐。在意志的限囿内,过着机械而孤独的生活,犹如未知世界中释放出来的一个生命体,那是一种耻辱,令人汗颜的耻辱。死亡中不存在耻辱,空虚而机械的生活中耻辱深重。生活有时很光彩,有时则是可耻到极点。然而死亡从不是什么耻辱。死亡本身犹如广阔无垠的空间,是无法玷污的。

明天是星期一。星期一,又一个学周的开始!又一个寡廉鲜耻、枯燥无聊的学周,纯粹是机械的例行公事。冒死亡之险,难道不比这更为可取得多吗?难道不比这样的生活更加令人向往、更加崇高吗?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空洞贫乏,毫无意义。生活中人欲横流,活着简直是一种可怕的耻辱,奇耻大辱!死去该是多么清白和尊贵!这种机械呆板、毫无意义的龌龊生活,再也令人无法忍受了。在死亡中,人们或许能收之桑榆。她已经活腻了,在这样的人生中哪里还找得到真正的自然生活呢?繁忙的机器里长不出鲜花,日常的工作中看不到天空,循环往复的运动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有的生活都堕落成机械的、脱离现实的循环运动。生活中已无可企盼——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全都一样。能看到外部的惟一窗户是死亡。透过它,人们还可以遥望死亡之国广阔昏暗的天空,就如他们在孩提时代从教室的窗户望出去,看着窗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样。只是他们已不再是孩子,而且明白了自己的灵魂已成为生活这幢卑鄙庞大的建筑物中的囚徒,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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