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人间篇

淮南子[电子书]

  圣人之举事,不加忧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万人调钟,不能比之律,诚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说者之论,亦犹此也,诚得其数,则无所用多矣。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夫劝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昔者卫君朝于吴,吴王囚之,欲流之于海,说者冠盖相望,而弗能止。鲁君闻之,撤钟鼓之县,缟素而朝。仲尼入见曰:“君胡为有忧色?”鲁君曰:“诸侯无亲,以诸侯为亲;大夫无党,以大夫为党。今卫君朝于吴王,吴王囚之而欲流之于海,孰[意]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吾欲免之而不能,为奈何?”仲尼曰:“若欲免之,则请子贡行。”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子贡辞曰:“贵无益于解患,在所由之道。”敛躬而行,至于吴,见太宰嚭,太宰嚭甚悦之,欲荐之于王。子贡曰:“子不能行说于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贡曰:“卫君之来也,卫国之半曰:‘不若朝于晋。’其半曰:‘不若朝于吴。’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卫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赏言朝于晋者,而罚言朝于吴也。且卫君之来也,诸侯皆以为蓍龟兆,今朝于吴而不利,则皆移心于晋矣。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太宰嚭入复之于王,王报出令于百官曰:“比十日而卫君之礼不具者,死。”子贡可谓知所以说矣。

  鲁哀公为室而大,公宣子谏曰:“室大,众与人处则哗;少与人处则悲。愿公之适。”公曰:“寡人闻命矣。”筑室不辍。公宣子复见曰:“国小而室大,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鲁君曰:“闻命矣。”筑室不辍。公宣子复见曰:“左昭而右穆,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得无害于子乎?”公乃令罢役,除版而去之。鲁君之欲为室诚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说而一听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临河而钓,日入而不能得一鯈鱼者,非江河鱼不食也,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执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

  夫物无不可奈何,有人无奈何。铅之与丹,异类殊色,而可以为丹者,得其数也。故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

  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众而难识也。故或类之而非,或不类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谚曰:“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何谓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家充盈殷富,金钱无量,财货无赀。升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积]击博其上。游侠相随而行楼下,博上者射朋张,中反两而笑,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游侠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报,无以立[务]矜于天下。请与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属,而必以灭其家。”其夜乃攻虞氏,大灭其家。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

  何谓非类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胜将为乱。”石乞曰:“不然。白公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其家无管龠之信,关楗之固,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而乃论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胜果为乱,杀令尹子椒、司马子期。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

  何谓若然而不然?子发为上蔡令,民有罪当刑,狱断论定,决于令[尹]前,子发喟然有凄怆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后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刑者遂袭恩者,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发[视]亲决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于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厌乎!”追者以为然而不索其内,果活子发。此所谓若然而不然者。

  何谓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践卑下吴王夫差,请身为臣,妻为妾,奉四时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贡职。委社稷,效民力,[隐]居为隐蔽而战为锋行。礼甚卑,辞甚服,其离叛之心远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于姑胥。此四策者,不可不审也。夫事之所以难知者,以其窜端匿迹,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胜惑人之心者也。若使人之所怀于内者,与所见于外者,若合符节,则天下无亡国败家矣。夫狐之[捕]搏雉也,必先卑体[弥耳]弭毛,以待其来也;雉见而信之,故可得而禽也。使狐瞋目植睹,见必杀之势,雉亦知惊惮远飞以避其怒矣。夫人伪之相欺也,非直禽兽之诈计也,物类相似若然而不可从外论者,众而难识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