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用诗拯教人生,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诗并不可靠,这种矛盾使尼采的情感不断自我冲突,也使他的诗作充满不谐和音,优美的抒情住住突然被无情的讽刺和自嘲打断,出人意外,又发人深省。有些诗,如《诗人的天职》、《韵之药》、《诗人而已!小丑而已!》,通篇都是诗人的自嘲,但这种自嘲又不能看作对诗的单纯否定,而是一种悲苦曲折心情的表现。事实证明,尼采所主张的艺术人生观并不能真正战胜悲观主义,相反是以悲观主义为前提和归宿的。
七
爱情从来是诗歌的一根轴心,可是,在尼采的抒情诗里,几乎找不到爱情诗。他一生中只有一次为时五个月的不成功的恋爱,以及对李斯特的女儿、瓦格纳的夫人柯西玛的一种单相思。有人分析,《阿莉阿德尼的悲叹》一诗是他对柯西玛的爱的自供状,但这也只是后人的分析罢了。
尼采抒情诗的主旋律是友谊和孤独。他十四岁写的一个自传里说:“从童年起,我就寻求孤独,喜欢躲在无人打扰我的地方。”又说:“有真正的朋友,这是崇高的、高贵的事情,神明赐与我们同舟共济奔赴目标的朋友,意味深长地美化了我们的生活。”寻求孤独,渴望友谊,表面上相矛盾,其实不然。一颗高贵的心灵既需要自我享受,又需要有人分享。
尼采把最美好的诗句献给友谊女神。在人生之旅的开始,友谊是“人生的绚丽朝霞”,在人生之旅的终结,友谊“又将成为我们灿烂的夕照”(《友谊颂》)。他还称友谊为他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线晨曦”,即使人生荒谬而可憎,有了友谊,他“愿再一次降生”(《致友谊》)。
可是,尼采在友谊方面的遭遇并不比在爱情方面更幸运。他青年时代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洛德,另一个是大音乐家瓦格纳。但仅仅几年,因为志趣的不同或思想的分歧,都疏远了,绝交了。他走上了萍踪无定、踽踽独行的旅途,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职业。也许没有人比他对孤独有更深的体味了,在他的书信中,充满对孤独的悲叹,他谈到“那种突然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要拥抱随便哪个人”,他诉说他的不可思议的孤单:“成年累月没有让人兴奋的事,没有一点人间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爱……”然而他又讴歌孤独,给我们留下了诸如《漂泊者》、《秋》、《松和闪电》、《孤独》、《漂泊者和他的影子》、《最孤独者》这样的描写孤独的名篇。这个畸零人无家可归,他站在冬日荒凉的大地上:
像一缕青烟
把寒冷的天空寻求。
(《孤独》)
孤独的痛苦,在尼采笔下化作诗意的美:
此刻,白昼厌倦了白昼,
小溪又开始淙淙吟唱
把一切渴望抚慰,
天穹悬挂在黄金的蛛网里,
向每个疲倦者低语:“安息吧!”——
忧郁的心啊,你为何不肯安息,
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地奔逃……
你究竟期待着什么?
(《最孤独者》)
在孤独中,尼采格外盼望友谊,盼望新的朋友。新的朋友终于来了,但这是他自己心造的朋友。他的孤独孕育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
朋友查拉图斯特拉来了,这客人中的客人!
现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
光明与黑暗举行了婚礼……
(《自高山上》)
从此以后,尼采把查拉图斯特拉当作他的知心的朋友和真正的安慰,这个形象日夜陪伴着他,使他写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奇书,也使他写出了《酒神颂》这组狂诗。查拉图斯特拉也是《酒神颂》的主角。他不畏孤独,玩味孤独,自求充实: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我,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没有一颗爱的露珠
——一片不雨之地……
我求我的智慧
在这干旱中不要变得吝啬:
自己满溢,自己降露,
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最富者的贫穷》)
《酒神颂》是一曲孤独的颂歌。但是,这孤独者已经处在疯狂的边缘了。1889年1月,尼采的朋友奥维贝克来到都灵,把精神病发作的尼采接回家乡去。途中,这个疯子竟然唱起了他的即兴歌曲,他一生中所创作的最优美和谐的抒情诗,他的幸福的绝唱:
我伫立桥头,
不久前在褐色的夜里,
远处飘来歌声:
金色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