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应当属于我们!
(《话语、譬喻和图象》55)
针对基督教道德鼓吹“爱邻人”而抹杀人的个性,尼采格外强调个性的价值。他认为,一个人只有自爱、自尊、自强,有独特的个性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造福人类。在他的哲学著作中,他一再呼吁:“成为你自己!”他的许多诗篇,如《解释》、《独往独来者》、《星星的道德》、《最富者的贫穷》,也都是表达这一主题的。在他看来,唯有特立独行的人对他人才有宝贵的价值:
我讨厌邻人守在我的身旁,
让他去往高空和远方!
否则他如何变成星辰向我闪光?
(《邻人》)
特立独行的人不理睬舆论的褒贬,批评吓不倒他,赞扬也不能使他动心:
是的,他不嫉妒:你们尊敬他的气度?
他对你们的尊敬不屑一顾,
他有一双远瞩的鹰的眼睛,
他不看你们!他只看繁星,繁星!
(《不嫉妒》)
尤其要藐视虚假的名声,甘心淡泊和寂寞:
谁终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如云漂泊。
(《谁终将声震人间》)
尼采把虚假的荣誉譬为“全世界通用的硬币”,并且揭示了它与伪善的道德的关系:
荣誉和道德——情投意合。
世界这样度日很久了,
它用荣誉的喧嚣
支付道德的说教——
世界靠这吵闹声度日……
(《荣誉和永恒》)
尼采无疑是个人主义者。不过,他区分了两种个人主义。一种是“健康的自私”,它源于心灵的有力和丰富,强纳万物于自己,再使它们从自己退涌,作为爱的赠礼。另一种是“病态的自私”,源于心灵的贫乏,唯利是图,总想着偷窃。他主张的是前一种个人主义。所以,鲁迅称赞他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
六
尼采是个诗人,可是他对诗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人生不能缺少诗。个人是大自然的偶然的产品,生命的意义是个谜,人生没有诗来美化就会叫人无法忍受。“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诗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是诗人的自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有一段话,最能表明他的这种心情:
“一切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能领悟天地间万物的奥秘。
“倘有柔情袭来,诗人必以为自然在与他们恋爱:
“她悄悄俯身他们耳畔,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于是他们炫耀自夸于众生之前!
“哦,天地间如许大千世界,唯有诗人与之梦魂相连!
“尤其在苍穹之上:因为众神都是诗人的譬喻,诗人的诡诈!
“真的,我们总是被诱往高处——那缥缈云乡:我们在云朵上安置我们的彩衣玩偶,然后名之神和超人:——
“所有这些神和超人,它们诚然很轻,可让这底座托住!
“唉,我是多么厌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唉,我是多少厌倦诗人!”
他哀于生命意义之缺乏而去寻找诗,想借诗来赋予生命以意义,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认为,诗所赋予的意义是虚幻的:
不朽的东西
仅是你的譬喻!
麻烦的上帝
乃是诗人的骗局……
世界之轮常转,
目标与时推移;
怨夫称之为必然,
小丑称之为游戏……
世界之游戏粗暴,
掺混存在与幻相:——
永恒之丑角
又把我们掺进这浑汤!……
(《致歌德》)
尼采在谈到艺术的作用时曾经说,人生本是有永恒的缺陷的,靠了艺术的美化,我们便以为自己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不再是永恒的缺陷,倒以为自己负载着一位女神,因而自豪又天真地为她服务。在一首诗里,他换一种说法表达同一层意思:人生的导游戴着艺术的面具和面纱,俨然一位妩媚的少女。可是:
可悲!我看见了什么?
导游卸下面具和面纱,
在队伍的最前头
稳步走着狰狞的必然。
(《思想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