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沸其若波。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①。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置猿狖于櫺槛兮，夫何以责其捷巧②？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陞。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③？箟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负担荷以丈尺兮，欲伸腰而不可得④。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⑤。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⑥。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⑦。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⑧。下垂钓于谿谷兮，上要求于仙者。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⑨。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⑩。
【注释】
①修夜：长夜。宛转：回旋。涫（guān）沸：沸腾。剞劂（jī jué）：曲刀曲凿，指刻镂的刀具。
②骐骥：千里马，骏马。狖（yòu）：一种长尾猿。櫺（líng）槛：栏杆。
③驷：四马大车，这里是动词，驾驭四马。陞：即升，登山。管晏：管仲和晏婴。臧获：奴和婢。权衡：法度标准。
④箟簬（jùn lù）：竹名，细长无节，可为矢。黀（zōu）蒸：用作燃料或照明的麻秸。机：用弩机发射。蓬矢：用蓬蒿做的箭。荷：重荷，负重。丈尺：比喻局促的境地。
⑤机臂：弩臂。矰隿（zēng yì）：系有生丝绳以射飞鸟的短箭。陿（xiá）腹：收腹屏气。
⑥务光：古代隐士，相传商汤让位于他，他拒绝后，自沉而死。魁摧：疲病的样子。穷处：处穷，即处于贫穷。
⑦山楹：用山石凿成的石柱。被：即披。水渚：水边。依斐：云多的样子。承宇：连接屋宇。
⑧虹霓：彩虹霓虹。淫淫：水多的样子。怊（chāo）：悲。
⑨要求：祈求。赤松：赤松子，道教仙人。王侨：道家居仙者。耦（ǒu）：两个人在一起耕地。
⑩枭杨：兽名，即狒狒。容与：从容逍遥的样子。
魂眐眐以寄独兮，汨徂往而不归。处卓卓而日远兮，志浩荡而伤怀①。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②。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③。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沉于汨罗。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④。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⑤。摡尘垢之狂攘兮，除秽累而反真。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⑥。时厌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聊窜端而匿迹兮，嗼寂默而无声⑦。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纾情。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⑧。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⑨。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生天墬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⑩。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憯怛而萌生。原壹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11）。
【注释】
①眐眐（zhěng zhěng）：独视也。汩（gǔ）：水流的样子。徂（cú）：往。卓卓：高远，高超出众。
②罔罗：即网罗，渔猎用的网。
③侵辱：侵犯凌辱。
④子胥：伍子胥，因力谏吴王而死。化：改变。
⑤怦怦：心急的样子。履：履行。绳墨：木工的墨线，比喻法度。颇：偏颇。
⑥摡（gài）：同“溉”，洗涤。狂攘：纷乱的样子。秽累：指被俗事牵累。反真：返朴归真。白：清白。
⑦厌饫（yù）：吃饱，吃腻。窜端匿迹：比喻掩盖事情的真相。嗼（mò）：寂静。
⑧便悁（yuān）：忿恨。烦毒：烦忧恶毒。纾情：舒缓情绪。暧暧：昏昧不明的样子。
⑨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拒绝登位。商灭后，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夭隐：死于隐居也。逞：意愿实现。
⑩瑶象：美玉和象牙。无正：无人评正是非。天墬（dì）：天地。若过：若过客。
（11）憯怛（cǎn dá）：悲痛，伤痛。
【点评】
本篇作者为庄忌，又称严忌（《汉书》为避东汉汉明帝刘庄之讳，改庄忌为严忌）。西汉会稽吴（今苏州）人，乃梁孝王门下著名辞赋家。《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赋为二十四篇，但现仅存此一篇。
关于题旨，王逸《楚辞章句》认为：“忌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故曰哀时命也。”文中也确有“屈原沉于汨罗”之辞，但仅是将其作为忠贞之典范，并非全文慨叹屈原之经历遭遇。而且除屈原外，文中还有“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的内容，有老庄远身去祸之思想，这与屈原的以身殉国之忠贞是不同的。实际上，“哀时命”并非为屈原而感叹，而是为自身而哀，即开篇所谓“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这是从古至今所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志士共同的悲哀。
从情感表达上来说，此赋的感情强烈而且真挚，庄忌哀叹自己一生虽然“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但却只能沉沦下僚，寄贵族篱下作清客，无由施展才智。这样的内容极易引起共鸣，也是汉初骚体赋常见之题材，不失为骚体赋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