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杜鹃,英文作rhododendron,字首rhodo-表“玫瑰”之意,字尾-dendron表“树”之义,故亦可译做“玫瑰树”,事实上这植物开花时节真是花团锦簇,而躯干修伟,可达三十几英尺之高,蔚为壮观,称之为树亦甚相宜。是石南属常青灌木之一,叶子是互生的,春夏之交枝端绽出色彩鲜艳的伞状花,光彩照眼,如火如荼。花的颜色种类繁多,有红的、白的、粉红的、淡紫的,浓淡深浅各极其致。品种也很多,据说马来群岛、澳洲北部、中国高山及喜马拉雅山上都有分布。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我们在四月底匆匆就道,就是生怕误了这个花季。
还好,我们到达西雅图,正赶上这个花季的尾声。这种花,华盛顿州引以自傲,奉为州花,其实西维吉尼亚州也是视为州花的。西雅图地处美国的西北角,在太平洋的边缘,在冬天有暖风向西南吹,在夏天有阿拉斯加海湾的冷气从西北方袭来,所以终年不冷不热,不湿不燥,正适于山杜鹃的生长。市区本身约九十平方英里,人口五十多万人,(包括郊区则有一百一十多万人),和许多其他地方比较起来称得上是地广人稀。美国的住宅方式和我们的不同,他们好像是不喜欢围墙,每家门外都是或大或小的花园,一片草地,几堆花丛,家与家之间偶然也有用矮矮篱笆隔离的,但是永远遮不住行人的视线,那万紫千红竞奇斗妍好像是有意邀行人的注目。西雅图是建立在七座山头之上,全市的地势都是上上下下,我们住的地方有高屋建瓴之势,所以我从窗户望出去,到处是花树扶疏,蓊蓊郁郁。山杜鹃好像是每家都有几棵,或栽在房檐下,或植在草地中间,或任其在路边生长。我清晨散步,逐户欣赏那无数的山杜鹃,好像都在对着我笑。这里住家的主人主妇,在整理庭园上谁也不甘落后,你剪草地,我施肥,你拔莠草,我浇水,大概就是为了赢得行人一声赞叹罢。人与人,家与家,……本来何必要隔上那么一堵墙?我译过一首美国诗人佛劳斯特的诗,不禁的想起了它:
补 墙
有一点什么,它大概是不喜欢墙,
它使得墙脚下的冻地涨得隆起,
大白天的把墙头石块弄得纷纷落;
使得墙裂了缝,二人并肩都走得过。
士绅们行猎时又是另一番糟蹋:
他们要掀开每块石头上的石头,
我总是跟在他们后面去修补,
但是他们要把兔子从隐处赶出来,
讨好那群汪汪叫的狗。我说的墙缝
是怎么生的,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见,
但是到了春季补墙时,就看见在那里。
我通知了住在山那边的邻居;
有一天我们约会好,巡视地界一番,
在我们两家之间再把墙重新砌起。
我们走的时候,中间隔着一垛墙。
落在各边的石块,由各自去料理。
有些是长块的,有些几乎圆得像球,
需要一点魔术才能把它们放稳当:
“老实呆在那里,等我们转过身再落下!”
我们搬弄石头,把手指都磨粗了。
啊!这不过是又一种户外游戏,
一个人站在一边。此外没有多少用处:
在墙那地方,我们根本不需要墙:
他那边全是松树,我这边是苹果园。
我的苹果树永远也不会踱过去
吃掉他松树下的松球,我对他说。
他只是说,“好篱笆造出好邻家。”
春天在我心里作祟,我在悬想
能不能把一个念头注入他的脑里:
“为什么好篱笆造出好邻家?是否指着
有牛的人家?可是我们此地又没有牛。
我在造墙之前,先要弄个清楚,
圈进来的是什么,圈出去的是什么,
并且我可能开罪的是些什么人家。
有一点什么,它不喜欢墙,
它要推倒它。”我可以对他说这是“鬼”,
但严格说也不是鬼,我想这事还是
由他自己决定罢。我看见他在那里
搬一块石头,两手紧抓着石头的上端,
像一个旧石器时代的武装的野蛮人。
我觉得他是在黑暗中摸索,
这黑暗不仅是来自深林与树荫。
他不肯探究他父亲传给他的格言,
他想到这句格言,便如此的喜欢,
于是再说一遍,“好篱笆造出好邻家。”
因西雅图家家户户不设围墙,我想起了这首诗,但是我也想起了我们的另一句俗话:“亲兄弟,高打墙!”
季淑爱花成癖,在花厂看到大片大片盆栽的山杜鹃,流连不忍去,我怂恿她买下最小的一盆,再困难我也要把它携回台湾。不料放在阳台上,雨露浸润,个把月的功夫,抽芽放叶,枝条挺出,俨然成了一棵小树,我们只好把它移植到庭园的一角,还他自由,不必勉强它离乡背井的在炎方瘴地去受流落之苦了。
选自《西雅图杂记》,远东图书公司一九七二年五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