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干风波

梁实秋散文精品选[电子书]

踏上美国本土的时候,海关人员就递过一张印刷品,标题是《致光临美国的诸位来宾》,开端是由美国总统写给各国旅客的一封公开信,内容如下:

各国来宾:

凡踏上美国国土的人,无需自居为客,因为美国本是由许多国家、肤色与信仰的人们所组成的一个国家。我们是崇信个人自由,所以我们共享来自许多国土无数人民的目标与理想。

美国欢迎诸位自海外光临,认为这是指向国际了解与世界和平之一重要步骤。诸位即将发现,吾人将热烈地向诸位展示本国种种,但亦同样热烈地谋求关于贵国的认识。无疑的,诸位对于美国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已访问过本国。本国人民甚愿贵国有更多的人光临。我们均愿竭尽全力使诸位之访问愉快而且值得怀念。

美国总统

这一篇官样文章措词立意均属平庸,没有骈四俪六,掷地不会作金石声,但是出语自然,辞能达意,而且由一国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尔汝”的交谈起来,这情形就不寻常了。这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种礼貌的表现,礼多人不怪,可以稍稍抵消一些海关人员经常难免引起的不愉快。

我在今年四月廿一日在美国西部的西雅图办理入境手续,并没有什么大不愉快,除了检查太细耗时太多以外。当年奥斯卡·王尔德初抵纽约,海关人员问他:“有什么应该上税的东西要申报么?”王尔德答道:“除了我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可申报的。”这是王尔德的作风,任何人都会一笑置之的。美国海关的规定,我早就略知一二。所以我一不带黄金,二不带白面(海洛因),三不带肉松牛肉干。海关人员检查我的东西,我无所恐惧。检视护照的时候,一位高高大大的美国佬在我手提包里翻出一盒官燕,他眉毛竖起,愣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鸟窝’,燕子的窝,可以吃的。”

他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东部瀛洲是有一种古怪的人,喜欢吃鸟窝,煨为燕窝汤,还认为有清痰开胃之功。显然的他以前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他立刻高举燕窝,呼朋引类大声喊叫:“喂,你们来看,这家伙带了一盒燕窝!”登时有三五人围拢了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伸长了橡皮脖子,斜着脑袋问我:“你爱吃燕窝汤么?”我为省事起见,点点头。其实我才不爱吃这劳什子。看见这东西我就回忆起六十多年前我祖母每天早晨吃那一盅冰糖燕窝的情形,燕窝是晚上就用水泡着,翌日黎明老张妈戴上花镜弓着背用一副镊子细吹细打地摘取燕窝上粘附着的茸毛,然后放在一只小薄铫儿里加冰糖文火细炖。燕子啖鱼吐沫累积成窝固然辛劳,由岛人冒险攀缘摘取以至煮成一盏燕窝汤也不是简单的事。而且其淡而无味和石花菜也相差不多。何苦来哉!

美国海关检查入境行李本来是例行公事,近年来人心不古,美国也壁垒森严了。在行李检查室旅客大摆长龙,我看着在我前面的人在翻箱倒箧之后的那副尴尬相,我也有一点心寒。我的行囊里有一大包豆腐干,这是我带给士耀文蔷的礼物。住在国外的人没有不想吃家乡食品的,从海外归来的人往往以饱啖烧饼油条为最大的满足。所以我这一包豆腐干正是惠而不费的最受欢迎的珍品。但是只知道吃热狗、牛肉饼的美国人怎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呢?黑不溜鳅的,软勒咕唧的,放在鼻头一嗅,又香喷喷的。

“嗨,你这是什么东西?”海关人员发问了。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豆腐,脱去水分而成豆腐干。”

“豆腐?——”他惊疑地说,摇摇头,他心里大概是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豆腐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他终于忍耐不住表示了疑问:“这大概是肉做的罢?”如果这是肉做的,就要在被没收之列。所以我就坚决地否认。我无法详细地对他说明,豆腐是我们汉朝淮南王刘安所创始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豆腐加工而成为豆腐干,其历史也不会很短。我空口无凭,无法使他相信豆腐干与肉类风马牛不相及。最后他说:“你等一等,我请农业部专员来鉴定一下。”这一下,我比较放心,因为我知道近年来美国的知识分子已开始注意到豆腐的营养价值及其烹调方法。果然,那位专员来了,听我陈述一番之后,摸了摸,闻了闻,皱皱眉头,又想了想,一言未发地放我过关。

海关人员臊不搭地饶上这么一句:“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带些希奇古怪的药品和食物!”

他的话不错,我确是带了不少药品和食物,不过是否希奇古怪,却很难说。食物种类繁多,各民族有其独特的风俗习惯,少见则多怪。常有外国人说,我们中国人吃蛇、吃狗、吃蚱蜢、吃蚕蛹、吃鱼翅、吃鸟窝……,好像是无所不吃,又好像有一些近于野蛮。这就是所谓少见多怪。最近有一位美国人James Trager写了一本大书《The Food Book》,讲述自伊甸园起以至今日各地食物的风俗习惯,当然也讲到中国,他说中国人吃猿猴的嘴唇,燕子的尾巴,鸟舌汤,炸狼肉。海外奇谭说得这样离谱,我只好自惭孤陋寡闻了。

美国海关人员的态度实在值得称道。他们检查得细致,但是始终和颜悦色,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笑容,说话的声音以使我听见为度,而且不断地和我道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最后还加一句客套:“祝你旅中愉快!”我在检查室耗费了一个多小时,要生气也没法生气。倒是来接我的家人们隔着玻璃窗在外面等候,有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和季淑走出检查室,士耀文蔷带着君达、君迈给我们献上两个花束。这两个孩子为了到机场接我们,在学校请了一天假,级任老师知道了他们请假缘由之后,特从她自己家园中摘取一大把鲜红的郁金香,交给他们作为花束的一部分。谁说美国人缺少人情味?

选自《西雅图杂记》,远东图书公司一九七二年五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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