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的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的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的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的一卷演讫,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的注视着我。
“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笑着说:“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的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听到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的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的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的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的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的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的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五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地,也有的是曩饬琴獾娜宋铮但是我心里想的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聊可与娱。
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
季淑来信报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画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的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条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是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说,她们已经开始画裸体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置。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好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月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这是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我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作媒,同时由我作书禀告父母请求作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比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见过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备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