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哔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女,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的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煞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朱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优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八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大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一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到安定畅快的生活。随后我们就租了爱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差胜一筹,因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备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我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的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门环敲得啪啪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法子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无论躲在哪一墙角都可以听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之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就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在眼前飞过。自家的厨房既没法可以远,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冷而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是为晾晒衣服之用,实际常是人们乘凉、打牌、开放留声机的地方,还有人在晒台上另搭一间小屋堆置杂物。别看一楼一底,其中有不少曲折。
这一段话虽然不免揶揄,但是我们并无埋怨之意。我们虽然僦居穷巷,住在里面却是很幸福的。季淑和我同意,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伧。这个时候我在《时事新报》编一个副刊《青光》,这是由于张禹九的推荐临时的职业,每天夜晚上班发稿。事毕立刻回家,从后门进来匆匆登楼,季淑总是靠在床上看书等着我。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她有一次问我。
“是的,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