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聋子看得见这些人的形状了,这在他是新鲜事儿,所以看得格外仔细。这些人对他们俩指指点点,脸上现出轻蔑的笑;嘴唇都在动,他虽然听不见,可是根据先前的经验,知道说的都是些嘲弄他们俩的话。他想:“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叫人受不了的笑容!他们这样笑,无非表示他们是健全的人,幸福的人,所以值得骄傲。难道我们这样的残废的人,不幸的人,就应该感到羞耻么?看见这样的笑容真教我懊悔,尤其是我初有眼球就看见这样的笑容!”他拉着新瞎子就跑,只想赶快离开。
这时候,新瞎子已经听见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了,这在他是新鲜事儿,所以听得格外用心。这些人用俏皮的声调取笑他们俩说:“真是奇闻,瞎子变成聋子,聋子变成瞎子,可是总逃不了是个残疾!你看,一个牵着一个,攒着眉头,侧着耳朵!多丑啊!”新瞎子虽然看不见这些人的表情,可是根据先前的经验,知道周围都是奚落的脸色。他想:“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教人受不了的话。他们这样说,无非表示他们是健全的人、幸福的人,所以值得骄傲。难道我们这样的残废的人、不幸的人,就应该感到羞耻么?听见这样的话真教我懊悔,尤其是我刚能辨别声音就听见这样的话!”他推着新聋子,要他快点儿跑。
他们俩一个推一个拉,跑得马一样快。
一种疲劳到极点的声音使新瞎子停住了脚步。他听见有好多人在喘息,而且都是老年人。吁吁的呼气,好像一下一下地在挤许多已经破了的皮球,还夹着彼此响应的痰嗽声。他又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听见担子在晃动,听见有人在搬运砖瓦,但是都不及那喘息声刺耳,使得他浑身感到难受。他再不愿听见那种声音,但是他已经不是聋子了!
新瞎子一站住,新聋子也站住了。他看见许多老年人在一片尘土飞扬的砖瓦场上干活。他们挑着很重的砖瓦,背都弯得像个钩子,由于拼命使劲,枯瘦的脸涨成酱色,汗水满身,好像涂了油;脚几乎移不动了,挺一挺,抖几抖,才能向前移一步。这种景象使新聋子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他觉得新生的眼球有点儿潮润,他想这大概就是常听人家说的流起眼泪来了。一阵又酸又麻的感觉从他心里一直透到眼睛和鼻子之间,非常难受。他再不愿看见那种景象,但是他已经不是瞎子了!
结果还是一个拉着,一个推着,逃难似的跑开了。
新聋子失望地长叹一声说:“我新得到的眼球已经看见了两种很不舒服的事物!”他问新瞎子:“你的运气怎么样?可曾听见什么可爱的声音?”
新瞎子指指耳朵,伸出两个指头,皱着眉摇摇头,表示“自从打开了耳朵的锁,已经听见了两种不愉快的声音了。”
新聋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好听的声音。现在你相信了么?”
新瞎子又作了几个手势,表示:“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好看的事物。现在你相信了么?”
“不要互相责备吧。咱们的快乐就在咱们的希望里边。咱们再往前走,希望你能听见可爱的声音,我能看见可爱的事物。”
听了新聋子的话,新瞎子点头赞成。他们俩又提起轻快的脚步向前走。
忽然一片可怕的红色把新聋子吓呆了。他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自己心里的血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两只脚仿佛被钉住了,一点儿移动不得。等到稍稍清醒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头猪,侧躺在一条肮脏的板凳上,血正从它的胸口流出来。屠夫从它胸口拔出亮晃晃的尖刀。新聋子感觉浑身非常难受,好像有许多尖刀在刺他。又看见好些半爿的猪挂在一根横木上,猪嘴里的牙齿露在外边,好像要咬人的样子,眼睛半开半闭,似乎在那里偷偷地看人。新聋子害怕极了,脑子里又模糊起来。他双手掩住了眼睛大喊:“我不要再看了!”
这时候,新瞎子突然听见一声惨叫,那声音尖锐极了,他感觉他的心好像中了一支冷箭似的。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连串号哭似的声音,听着直觉得浑身发抖。
接着,他又听见血喷出来的声音,血流到一个瓦钵里的声音。猪的叫声越来越微弱了,只剩下垂死的喘息了。新瞎子听得害怕极了,几乎吓破了胆。他双手掩住了耳朵大喊:“我不要再听了!”
一个喊“不要再看”,一个喊“不要再听”,正在同一个时候。
听了新聋子的喊声,新瞎子就作手势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新聋子。
新聋子吃惊地说:“你也不要再听了么?那么,咱们不是就没有希望,得不到快乐了么?”
新瞎子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这样”。
他们俩凄惨地站在那里。新聋子掩住了刚能看见的眼睛,新瞎子掩住了刚能听见的耳朵。两个人都不敢放手,永远不敢放手,因为神异的风车不能帮助他们恢复原状了。
1922年4月10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