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章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她盼望生个儿子,身强力壮,棕色头发,取名叫做乔治。这种要男孩的想法,是因为自己过去活得窝窝囊囊,希望出一口气。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遍历种种激情,周游世界,冲破艰难险阻,就是天涯海角的幸福,也要去享受一番。女人呢,则处处受到束缚;缺乏生气,任人摆布,不仅身体上软弱无力,而且法律上处于依附地位,每每不利。女人的愿望,就像帽子上用细绳系住的面纱,不管什么风一吹就簌簌直颤;时时都有欲望在鼓动,时时都有礼俗在牵制。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约摸六点钟,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

她转过头,昏了过去。

奥梅太太几乎立刻跑过来吻她,金狮客栈的勒弗朗索瓦大妈也赶了来。

药剂师懂得分寸,只在半掩的门外,说了几句临时道喜的话。他要瞧瞧婴儿,觉得长得很好。

爱玛在月子里,花了不少心思给女儿取名字。首先,她想到了所有带意大利语尾音的名字,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曼达、阿塔拉等等。她相当喜欢加尔斯温特这个名字,但更喜欢绮瑟和莱奥卡迪。夏尔希望孩子叫母亲的名字,爱玛不同意。他们查遍了历书,还请教了外人。

“那天我跟莱昂先生谈起这事,”药剂师说,“他觉得很奇怪,你们怎么不给她取名玛德兰,眼下这名字好时髦呢。”

但是老包法利夫人大叫大嚷,说不能用这样一个女罪人(《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七章有个抹香膏的女人,是个罪人。一般人误把第八章的玛德兰(旧译抹大拉)当成那个罪人,便以讹传讹,流传下来。)的名字。奥梅先生呢,大凡能让人联想起伟大人物、著名事件或崇高思想的名字,他都情有独钟。他的四个孩子,就是按这种方式取的名字:拿破仑代表光荣,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伊尔玛(伊尔玛是同名浪漫主义小说的女主人公。)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归附,而阿塔莉(阿塔莉是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的同名杰作中的女主人公,故事取材于《圣经》。)则是向法国戏剧最不朽的杰作表示敬意。药剂师具有哲学信念,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艺术的欣赏;他身上的思想家成分,并不窒息他的感受力;他善于区别对待,分得清想像和狂热。就拿这部悲剧来说吧,他抨击其思想,却欣赏其风格;诅咒其观念,却赞扬其全部细节;厌恶剧中人物,却喜欢他们的对白。每逢读到精彩之处,总不禁心潮澎湃;但一想到教士们借此为教会谋利,又不免黯然神伤。他百感交集,心困神惑,既想亲手给拉辛戴上桂冠,又想好好和他商榷一番。

最后,爱玛想起在沃比萨尔庄园做客的时候,曾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位年轻女子贝尔特,于是选定了这个名字。由于鲁奥老爹不能来,他们就请了奥梅先生做教父。奥梅先生送来的礼物,全是他店里的货品,计有:六盒大枣止咳膏、一整瓶健身粉、三筒蛋白松糕,还有从壁柜里找出来的六根冰糖棍。施洗礼的当天晚上,摆了一大桌酒席,本堂神甫也在座;大家兴致很高。临到行酒的时候,奥梅先生唱了一首《好人的上帝》,莱昂先生唱了一曲威尼斯船歌,老包法利夫人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期的浪漫曲。最后,老包法利先生硬是要人把孩子抱下楼来,端了一杯香槟酒往她头上浇,说是给她行洗礼。如此取笑第一次圣礼(基督徒一生要领受七次圣事。洗礼是其中第一次。),使布尔尼贤神甫大为生气。老包法利引用《众神之战》(法国诗人德·帕尔尼的作品(1799年)。)中一句话回敬他。神甫起身要走。

女士们好言挽留,奥梅先生也出面打圆场,神甫这才重新坐下,没事人一样,从碟子里端起喝了一半的咖啡。

老包法利在永镇还住了一个月。早上,他总要上广场去抽烟斗,戴一顶神气的银边军便帽,还真让镇上人为之一愣。他喝惯了烧酒,而且量大,常常叫女佣人去金狮客栈买一瓶,赊账记在儿子名下。他往丝围巾上洒香水,把儿媳所有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有他在,儿媳并不讨厌。这位公公可是走南闯北有阅历的,经常讲起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还有他当军官时的情形,他相好过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酒宴。再说,他显得讨人喜欢,有时在楼梯上或花园里,甚至揽着儿媳的腰叫道:

“夏尔,你要当心呢!”

这样一来,包法利老太太为儿子的幸福担心了,生怕久而久之,老伴会对儿媳的思想产生不良影响,赶紧闹着要走。她也许还有更为严重的不安吧,老头子可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一天,爱玛突然心血来潮,要去看看托给木匠老婆喂奶的女儿。她也不翻翻历书,看圣母六周(按传统习惯,产妇坐月子不出门的时期。)是否过了,就朝罗莱住的地方走去。罗莱家在村头山坡下,大路和草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