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死场(节选)

萧红作品选[电子书]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着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说好,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着钱比较自慰些,她低着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着响声: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养到草上。

‘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着灰尘。

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

“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

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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