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阿嫂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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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

——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她开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

——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漂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说,擦着眼睛说:

——死得太可怜!——也有的说:

——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她紧紧地抱着,她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这凄惨沁血的声音,遮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接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的丢开,并且劝说着:

——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王阿嫂不听别人,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里用尽了她的全力攒呵!

满是眼泪,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

——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才被人烧死的吗?——王阿嫂,她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胀开肺叶般地哭。

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苍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调着他有尺寸有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吻来劝说王阿嫂:

——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

——这种气味越快越好!——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

——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苍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难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