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烦,也没办法抵挡。于是便在笔记本上做起打油诗来,乘他情绪昂扬、万马奔腾之际,偷偷在桌子底下传阅。
“书鸿发言万里长,先说巴黎后敦煌……”有这么一二十句话吧!(年年会上这首长诗都作了新的修改,使其完美。)
为了保持会场的严肃性,读诗的人不敢面露笑容,只好板着脸孔全身抖个不停。
说起来,我们是幽默之至,似乎还包括自己发言绝不会如此昏庸的自信和自豪,语言表达能力和逻辑性实可怀疑。我们比他年轻。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散会时间……
在许多老人家面前,好像我们永远不会老似的。
我见过张伯驹先生八十多岁的龙钟;“文革”期间毫无生活能力的老画家高希舜先生,我们共处牛鬼蛇神之室,看到他受折磨的景象,简直哀哀欲绝;近年来听说陈寅恪先生和吴宓先生的遭遇;多年前听说杨振声先生、冯文炳先生漫长的遥远的寂寞;还有文采粲然的师陀先生、丽尼先生和被遗忘如尘埃的《大卫·高柏菲尔》译者许天虹先生,今人有多少人会纪念他们呢?
生命强大能熬过来的先生也有,如沈从文、钱钟书、朱光潜先生,虽然高寿是个原因,但起码也包含一种“苟存”的历史机会罢?以至能享受到一点太平岁月显示正常颜色的权利。
……我们忘记了常书鸿先生也曾经有过年轻时代,并且非常的辉煌壮丽。
(六十年代初我住在中央美院大家爱称之为“火车胡同”的教员宿舍时,徐迟听我讲过常先生的故事,后来写成过一篇动人的小说。)
常先生年轻时在巴黎埋身在博物馆里,有幸看到外国人从敦煌偷来的文化珍宝,令年轻的常先生热血沸腾起来,遂即决定了终生的命运。回国后按照自己设想的意愿,带着妻子和幼小的儿女来到敦煌。
那时候的敦煌可不是开玩笑的!千百里沙漠中的一个点,荒凉到了绝望的程度;半夜能听到四十里外驼铃声。瞧这一家人!在杳无人烟的绝境中,热有热的难处,冷有冷的难处;勉强的衣食温饱;音书联系细若游丝,忍受着被人遗忘的苦痛的恐惧。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妻子终于耐不住寂寞离开了,她并非耐不住苦,只是坚持不了信念而已。儿子三四岁,美丽的女儿十二三岁,照顾着全家三个人的生活。远远地去提水,烧饭、洗衣(其实鲁滨逊式的生活,谈不上什么衣服),还要安慰、平衡一老一小的精神生活。到晚上,夜晚照拂弟弟睡着之后,还要跟着爸爸到一个洞窟又一个洞窟临画。爸爸一笔一笔地画着,她举着小植物油灯小心地跪在旁边。
那时候的星空下,除了上帝,茫茫尘寰,有几个人知道这两个使徒行者式的孤寂的父女生涯?
真正的革命者不可能成为完美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也不可能是个完美的革命者。但奉献众生的信念一致却无可怀疑。
常先生是人,他老了,朦胧了。他害怕自己忘记了过去,像翻一册可爱的书本一样,一心想和大家共同欣赏……
我们晚一辈的人沾染了不尊敬老人的恶习,以致老来遭到报应,终于也一齐被人称做“四旧”,才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衰老!哈哈!活该!
看到或感受到悲哀而不悲哀,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时代悲剧。一种荒谬而残酷的力量,能令整个时代互相仇杀,颠倒伦理,以至于麻木了情感,忘记自己是人。
这类事情的发生,也不是说从哪个、哪个时候的绝无仅有;是早就有的。也不是说刑法品种的多少以决定残酷的水平。可怕而令人战栗的是那种非人性的深度,那种行为逻辑的演绎。
许久许久以前(二三十年前吧),在《文物》杂志上看到一幅墓葬图片,殉葬者是对父子,并排垂直立跪,双手背后给一种无形的绳子捆绑着(绳子已经腐烂),头,一大一小置于死者面前。一点挣扎反抗的痕迹都没有,妥帖如摆设牺牲供品。
这两父子是在什么情况下死成这么中规中矩的样子的?
听人说新疆卖肉的杀羊,羊不用牵引,会一只只从羊栏那边走过来乖乖躺下,伸长着脖子让人放血,眼看放完这只,轮到的下一只又会自己走过来躺下。
衰老的辕马承受不了辎重时哀号,同路的几十匹辕马会跟着一齐哀号。
说得更神一点。五十年代初我常到东北兴安岭大森林体验生活,森林工人告诉我,锯一棵大松树时,不单只这棵松树发抖,周围的松树都在发抖——人没注意而已……
那么,河流为不幸而枯竭、而断流就不奇怪了……
有生命而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爱这个世界,包括它的悲苦。
1997.9. 北京·万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