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双手交叉起,枕在脑后,随着一阵一阵的屐声,在想象中从穿着木屐的双脚,慢慢地向上看,我看到悲哀憔悴的穿着外褂、套着白罩衣的老人、老妇的脸;我看到痛苦愤怒的穿着工裤、披着蓑衣的工人、农民的脸;我看到忧郁彷徨的戴着四角帽、穿着短裙的青年、少女的脸……这些脸,都是我白天在街头巷尾不断看到的,这时都汇合了起来,从我楼前戛达戛达地走过。
“苦难中的朋友!在这黑Φ某梗希望在哪里?你们这样戛达戛达地往哪里走呢?”在失眠的辗转反侧之中,我总是这样痛苦地想。
但是鲁迅的几句话,也常常闪光似地刺进我黑暗的心头,“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就这样,这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声音,一夜又一夜地、从我的乱石嶙峋的思路上踏过;一声一声、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条坚实平坦的大道,把我从黑夜送到黎明!
事情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我还常常想起那日那时日本横滨码头旁边水上的那只木屐。对于我,它象征着日本劳动人民,也使我回忆起那几年居留日本的一段生活,引起我许多复杂的情感。
从那日那时离开日本后,我又去过两次。这时候,日本人民不但是我的苦难中的朋友,也是我的斗争中的朋友了,我心中的苦乐和十几年前已大不相同。但是,当同去的人们,珍重地带回了些与富士山或樱花有关的纪念品的时候,我却收集一些小小的、引人眷恋的玩具木屐……
(原载1962年7月《上海文学》)
尼罗河上的春天
通向凉台上的是两大扇玻璃的落地窗门,金色的朝阳,直射了进来。我把厚重的蓝绒窗帘拉起,把床边的电灯开了一盏。她刚刚洗完澡,额上鬓边都沁着汗珠,正对着阳光坐着,脸上起着更深的红晕,看见我拉过窗帘,连忙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并不太热……”一面低下头去,把膝前和服的衣襟,更向右边拉了一拉,紧紧地裹住她的双腿。
我笑说:“并不只是为你,我也怕直射的阳光,而且,在静暗的屋子里,更好深谈。”我说着绕过床边去,拿起电话机,关照楼下的餐厅,给我们送上三个人的茶点来。
秀子抬起头来,谦逊腼腆地微笑说:“我们到达的那一天,听说你们去接了两次,都没有接着。真是,夜里那么冷,累你们那样来回地跑,我们都觉得非常地……非常地对不起!”我坐在床边,给她点上一支烟,又推过烟碟去,一面笑说:“在迎接日本朋友上面,‘累’字是用不上的。你不知道我们心里多么兴奋!自从东京紧急会议以后,算来还不到一年,我们又在开罗见面了。为着欢乐的期待,我们夜里都睡不好,与其在旅馆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到飞机场去呆着!”她笑了,“飞机误了点,我们也急的了不得……说到‘欢乐的期待’,彼此是一样的,算来从塔什干会议起,我们是第三次会面了,我一直以为世界是很大的,原来世界是这么小。”
她微笑着看着手里袅袅上升的轻烟,又低下头去,这时澡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放水的声音。
我说:“世界原是很大的,但是这些年来,在我的心里,仿佛地球上的几大洲,都变成浮在海洋面上的大木筏,只要各个木筏上的人们,伸出臂,拉住手,同心协力地往怀里一带,几个木筏儿便连成一片了……我看到这一届亚非作家会议的徽章,上面是一只黄色和一只黑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秀子的眼睛里,闪起欢喜的光辉,“你这句话多有诗意!只要这几大洲上的人民,互相伸出友谊的手……”
这时穿着阿剌伯服装的餐厅侍者叩着门进来了,他在小圆桌上放下一大茶盘的茶具和点心,又鞠着躬曳着长袍出去了。
我一边倒着茶,一边笑问:“我们的东京朋友们都好吧?他们写作的兴致高不高?”
秀子说:“他们都好,谢谢你。尤其是从去年东京会议以后,他们都像得了特殊的灵感似的,一篇接着一篇地写。你知道,有些报纸刊物不敢用他们的文章,认为太触犯美帝国主义者了。他们的生活是有些困难的,但是他们读者的范围,天天在扩大,因此,他们的兴致一直很高。”
澡室的门开了,和子掩着身上的和服走了出来,一面向后掠着粘在额上的短发,一面笑说:“你们这里的水真热,我的身上足足轻了两磅!你知道,从离开东京我们就没有好好地泡过澡了,我们那个旅馆,只在早晚才有热水,而且还是温的!”她笑着坐到秀子对面的、圆桌边的一张软椅上,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茶来,轻轻地吹着。
我笑说:“我早就说过,你们尽管来,对我一点都没有麻烦,而且还给我快乐。在会场上见面,总是匆匆忙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