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十五张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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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的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作共产党员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原载《中国少年报》1957年1月31日)

忆意娜

年来旅行的机会很多。

旅行有紧张的一面,也更有愉快的一面。看到新奇的地方和事物,当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认为最愉快的是:旅行不但使我交了许多新朋友,而已曾相识的朋友,也因为朝夕相处而更加“知心”。

我们大家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时间很少,聊天的时间更不多。但是我们如果是在一起旅行,行李放好了、坐定了、火车开了、飞机起飞了、送行的人远得看不见了……这一段已经离开了出发点,来到目的地之先的时间,是可以由你自由支配的。假如你不愿意看书,也不肯睡觉,你一定会找同伴说说话,从谈话中,我们不但得到了知识,也发展了友谊。

还有,在国外旅行的时间,我们也往往同陪伴我们的主人,混得很熟。从他们的询问观感,我们的打听风俗习惯起,渐渐地扯到历史、地理、山水、人物、……往往会说得很热闹,很投机。

不过在国外旅行,走的新地方很多,会到的新人也不少,行色匆匆之中,时过境迁,印象不深的人面和景物,往往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独有去年春天在意大利遇到的意娜,她是永远和意大利几个红旗飘飘的群众场面,以及水色、山光、塔形、桥影一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直到周围一切光影都淡化了以后,她的窈窕的身形,清朗的声音,温柔的目光,还总是活跃地遗留在我的眼底。但是我和她在同住的一个月之中,因为我不懂意大利文,她不懂中国话,我不会说法文,她又不太通英语,我们从来没有直接交换过一句话,更不用说是娓娓清谈了。这不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情么?

意娜是我们在意大利访问的时候,罗马的中国研究中心派来陪伴我们的一位同志,她窍耸手小⒊济钅浚年纪大约在三十以下,嘴角永远含着甜柔和了解的微笑。她办事干练沉着,从来看不见她忙乱的神情和急躁的脸色。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一阵清风似的——当我们在群众中间周旋谈笑,从不见到她插在中间,而在我们想询问一件事情、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回过头来,她却总近在身边,送来一双微笑的协助的眼光,和一双有力的支持的手。

她的一只腿曾受过伤,装了假腿,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朋友悄悄地告诉我们,我们是决看不出来的。因为她和我们一路同行,登山涉水,上船下车,矫健敏捷得和好人一样,从不显出疲倦和勉强。

在火车中我常常和她对坐,我看着她可爱的面庞,心里总在想,我若能和她直接交谈,我将会如何地高兴。但我们通过翻译,也曾互询一些家庭状况。我替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她很喜欢,请我把意娜(译音)两个字写在她的小本子上,又殷勤地送给我一张她自己的照片。

在我们将要离开意大利的一天,她拉着翻译,坐到我身边来,问我对于意大利的观感,她说:“你们这次所访问的多半是大城市,参观的是大学、博物馆和名胜古迹,看到的是上层社会的仕女和她们的家庭,住的是大旅馆……所见所闻都是一片豪华景象,但是你知道我们意大利的劳动人民的实际生活是极其困苦的。”以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穷困人家的儿童是如何不幸。她低声的背诵着几首意大利共产党员作家罗大里的诗,如同“七巧住在阴沟旁的地下室里”。她眼睛凝注着窗外,双唇微颤,背到感人处,眼里竟然闪着泪光。斜阳照在她金黄的头发上,她的温柔的脸上显得那样地静穆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