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
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哄哄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联语是:
教养全赖卿贤,五个月病榻呻吟,最可怜娇儿爱婿,死别生离,儿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哪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藻: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
——摘录一月十三信
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