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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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服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服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塘沽工厂实习去了。母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叨他。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拢……”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怎么样?”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又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又说:“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其实所谓之“神秘”“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要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朦朦胧胧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瞒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脸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灼肺然,见粒而呕”两语)。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着我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