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人又气又恼，骑在马上沿着小径慢慢往回走，小径两旁全是矮矮的灌木丛，他们感到诧异，这只狼竟能识破他们的伎俩，两人蓦地产生一种神秘的恐惧。

“哥哥说：

“‘这头畜生不寻常，简直可以说它跟人一样会思考。’

“弟弟回答说：

“‘恐怕得让我们那位当主教的表兄给子弹念念经，要不然请位神甫来念几句非念不可的经文也好。’

“接着两人默默无语。

“后来让又说了一句：

“‘你看这太阳真是红，今天夜里这只大恶狼准会惹祸。’

“他话还没有说完，他的马就噌地直立起来，弗朗索瓦的马也蓦地尥蹶子。旁边一大片灌木丛上面盖了一层枯叶，这时就在他们面前漏出一条缝，只见蹿出一只硕大无比，一身灰的野兽，刺棱一下穿过树林逃走了。

“两人高兴得不约而同哼了一声，立刻弓腰贴在他们两匹高头大马的脖子上，整个人朝前扑，又是喊，又是挥鞭，又是蹬马刺，把两匹马吓得追风逐电般冲出去，两个矫健的骑手竟像是用双腿把沉重的大马夹起，带着它们一路飞奔。

“他们风驰电掣一般，见矮树丛就穿，见沟壑就越，见山坡就上，见山口就冲，一边竭尽全力吹响号角，召唤手下人和猎犬跟上。

“就在他们这样骨腾肉飞疯狂追赶的时候，我曾祖父突然一头撞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头颅一下劈开，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断了气，而他的那匹马失魂落魄狂跑不止，冲进冥冥深林不见影踪。

“做弟弟的立刻停住跳下马，把哥哥抱在怀里，只见哥哥脑袋伤口上脑浆和血全都流了出来。

“他挨着尸体坐下，把那血肉模糊的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一边凝神望着哥哥这张已经木然不动的脸，一边等人过来。渐渐地他害怕了，这种恐惧莫名其妙，他还从不曾有过，现在他竟害怕了，既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害怕落索树林，也害怕刚把他哥哥杀死，向他们报复的这只狼精。

“天色越发晦暝，寒气凛冽，树木被冻裂，只听得劈啪直响。弗朗索瓦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发颤，他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觉得自己快要瘫倒。四周一片岑寂，既听不到狗吠声，也听不到打猎的号角声，茫茫黑暗万籁俱寂，奄奄黄昏凛冽萧索，然而又有某种怪诞不经的东西，令人心胆俱裂。

“他用他那巨人一般的双手把他哥哥的庞大身躯扶起，然后平躺着放到马鞍上，准备送回城堡。他接着重新上路，走得很慢，脑子昏昏沉沉，仿佛喝醉了酒似的，那些令人骇然的可怕幻象总在脑中浮现。

“夜色幽幽，小路上突然穿过一个巨大黑影，就是那畜生。猎人一阵震悚，直觉后背发凉，似乎有滴冷水滴到了背上。这可怖的家伙到处游荡，现在突然返回，把这打猎的人吓得心胆俱裂，不由得像一个被魔鬼缠身的修士，赶紧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身前平躺着一动不动的尸体，惧怕顷刻变为愤恨，他怒不可遏，浑身颤抖。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腿在马身上一夹，飞似的冲过去追那狼。

“他一路穷追不舍，穿过一座座矮树林，越过一条条急流，又穿过一座座乔木林，再穿过一片又一片他从未到过的树林，两眼只盯着在茫茫夜色中夺路奔逃的那白蒙蒙的影子。

“他的马也一样，似乎被一种闻所未闻的力量和激情所激励，昂首向前疾驰。马背上平躺放着的死人脑袋和两只脚时而撞到树上，时而撞到岩石上，头发挂着荆棘顿时被揪下，脸撞上粗大的树干顷刻鲜血直溅，脚上套着的马刺刮上树皮马上把树皮撕裂。

“马驮着骑手穿出树林，一下冲入一条小山谷，只见月亮在山峰之上高高悬挂。山谷中全是石头，四周重峦叠嶂不见有任何出口，狼已经没有去路，只得掉转身来。

“这时弗朗索瓦喜出望外一声大吼，一声接一声的回音犹如隆隆雷鸣在山谷中回荡。他跳下马，一手拿着弯刀。

“狼全身的毛全都倒竖，背也高高弓起，正等他过去，只见两只狼眼仿佛两颗亮星闪闪发光。然而，猎人英姿勃勃，发起攻击之前先一把抱住他哥哥，把他放到一块大石上坐正，用石块把他那颗早已血肉模糊的脑袋卡住，然后如同对聋人说话似的，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好好看着，让，好好看着!’

“接着他猛地向那狼精扑去。他顿感自己雄姿英发，高山他能推倒，石头他能捏碎。狼想咬他，正要去抓他的肚子，他却连刀都不用，赤手空拳一把抓住狼脖子，不慌不忙地渐渐掐紧，听得喉咙里的出气声和心脏跳动声最终停止。他欣喜若狂，纵声大笑，那双可怕的大手越捏越紧，这时他一阵狂喜，大声喊了起来：‘快看，让，快看!’挣扎反抗彻底完结，狼的身子已是软绵绵一团，它死了。

“弗朗索瓦于是把狼提起，揪着走过去扔到他哥哥脚下，一边连声哀叹：‘看吧，看吧，看吧，亲爱的让，它在这儿。’

“接着他把两具死尸摞一起放到马鞍上，重新上路。

“他回到城堡，又是笑又是哭，活像巨人卡冈都亚看到他儿子庞大固埃出生的时候那副模样法国作家拉伯雷(1483—1553)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卡冈都亚(又译高康大)在他儿子庞大固埃出生时说他一下子笑得像头母牛，又哭得像头牛犊。，说到那畜生如何死的时候，扬扬得意大声喊叫，高兴得直跺脚，说到他哥哥如何死的时候，又连连叹气，直揪自己的胡子。

“后来他一提起这一天，常常含着眼泪说：‘可怜的让要是能看上一眼我怎么把那畜生掐死就好了，他就会死而无悔，真的。’

“我高祖母守了寡，告诉她那失去父亲的儿子说打猎太可怕了，这观念于是代代相传，一直传到我。”

德·阿尔维尔侯爵讲到这儿便停下，有人问道：

“这故事是民间传说吧？”

德·阿尔维尔侯爵回答说：

“我可起誓，这从头至尾全都是真事。”

这时一位夫人轻声轻气地说：

“是不是都一样，有此激情便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