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舞——献给保罗·布尔热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电子书]

我心中直发痒,真想找他谈谈。我也真的贸然去找他,先朝他鞠了一躬,然后说:

“今天天气真好,先生。”

他也鞠了一躬。

“是的,先生,完全是以往那种好天气。”

一星期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在路易十五时代他做过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教师,他那根精美的手杖是德·克莱蒙伯爵送给他的礼物。每当同他说起舞蹈,他的话就滔滔不绝。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深谈了起来:

“我妻子是拉·卡斯特里,先生。您要是有这意思,我可以介绍您同她认识,不过她得过一会儿才来。这花园,您看见了吧,这是我们两人的欢乐,也是我们两人的生命。往昔给我们留下的就这花园了,倘若连这花园都没有了,我们准会觉得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了。这里古朴典雅,是不是?我觉得这儿能吸到我年轻时候的气息,一点都没有变。我和妻子两人每天下午都来这里呆着,不过我早上就来了,因为我起得很早。”

我一吃完午饭就匆匆回到卢森堡公园,不一会儿看到我那位朋友雍容大雅地挽着一位身材矮小,身着黑装的老妇人走来,他替我们作了介绍。眼前就是拉·卡斯特里,著名大舞蹈家,深得侯门和国王宠爱,深得风流时代的宠爱,这风流时代给世人留下的气息似乎就是疏狂浪漫了。

我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当时正是5月份,明净的小径上飘逸着馥馥花香,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在我们身上洒下点点春光,照得拉·卡斯特里的黑色连衣裙宛若一池清水碧波粼粼。

花园清幽无人,只隐约听得远处出租马车隆隆走过。

“请您给我讲讲小步舞是怎么跳的,可以吗?”我对年迈的舞蹈家说。

只见他一阵颤抖。

“小步舞,先生,这是舞之王后,为王后所舞,您懂吗?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也就没有小步舞一说了。”

接着他用华丽的词藻讲了起来,而且简直就在一唱三叹,对小步舞赞叹不绝,然而我听得如堕五里雾中。我于是请他描述一下小步舞的步法、动作和姿势,他却越讲越乱,最后又气又恼,直为自己笨口拙舌而干着急。

突然,他转身朝他当初的舞伴看去,只见她虽然总是默默不语,神情却又那么端庄。他说道:

“爱莉丝,你看好不好,你说吧,你看好不好,我们要不要给这位先生表演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好不好?”

她诚惶诚恐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于是我目睹了一次终生难忘的表演。

他们犹如装腔作势的孩子,时而进时而退,两人含笑相视,忽而左摇右摆,忽而弓身弯腰,忽而上下蹦跳,仿佛用老式机器开动的两个布娃娃,可惜机器有点磨损,不过当初却是由一名非常灵巧的工人按照当时的式样组装起来的。

我两眼望着他们跳,心中一片纷扰,觉得有一种怪诞不经的感受;而且,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不禁油然而起,令我百感交集。我恍惚看到了一种悲怆而又滑稽的幻象,看到了另一个时代的陈旧过时的影子。我真想笑,我又想哭。

突然他们停下不跳了,原来他们已把小步舞的动作全部表演完毕。他们面对面站了几秒钟,一副愁眉锁眼的样子不禁让人吃了一惊,接着他们紧紧抱着呜咽了起来。

3天后我去了外省,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两年后我又回到巴黎,这时苗圃早已被拆毁。失去了昔日心爱的花园,失去了园中扑朔迷离的小径,失去了往昔园中的芳香,失去了园中迂回曲折的绿篱,他们会是什么样呢?

他们是不是已经故世?或者他们像失去希望的可怜人流落他乡,依然在现代通衢中徘徊?这两个怪诞可笑的幽灵是不是还在墓地的柏树丛中,沿着两旁布满坟墓的小径,趁着悠悠月色跳他们那妙不可言的小步舞?

我不时想起他们,怀念他们,也为他们而伤感,这份萦怀竟成了我的一个心病。出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

想必你们会觉得这未免滑稽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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