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弟国瑞善后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尤凤伟

出门的时候国祥的女人问句:黑下回家吃饭吗?他说那得看跑完三个村到什么时候了,他想了想又说也许吧,中午前赶到李家高岗,在大舅家吃饭,再去埠后村二姨家,不呆下,再赶到大苇子大姑夫家,要是日头不落山,就赶回来吃饭。女人说身上带那么多钱,路上千万小心啊。他烦烦地说知道了,你说过不止一百遍了。说毕推车就走,省得再听到女人没完没了的亨隆

出了村头,满眼映进碧绿田野和青色山脉,春天的暖意阵阵扑面,国祥深深吁了口气,他觉得一直紧揪着的心有些放开了,自从兄弟国瑞死后他的心就一直紧揪着,就像被一根细麻绳捆绑着,勒得很疼,透不过气来。他走的是一条不达“国道”级别的平直大道,白沙路面保养得很好。隔一段时间便会看见一个养路人拖着沉重的胶皮耙子走在路中央,留在后面的路面就像被梳过一般。这条路有路经李家高岗的客车,一趟公家“大客”,两趟个体“小客”。以前每回去舅舅家他都是花三块钱坐公家“大客”,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因为从李家高岗再去不通汽车的埠后村,他就只能骑车了。

在殿后村后他碰见从前的学生苗家起骑车从村里出来,车后座高耸着一摞五色布匹。看见他苗家起忙不迭地跳下车,又恭敬又亲热地叫声于老师。国祥也下了车子,问苗家起是不是去赶上庄集。苗家起说是。他说苗家起你赶集去这么晚不耽误生意吗?苗家起用戴手套的手揉揉鼻子,囔声说去早去晚都没啥生意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笠惶耸橇恕K说也是的,如今什么生意都不好做。这时苗家起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于老师——国瑞的案子——咋样了呢?他说国瑞死了。死了?苗家起瞪圆了眼,一脸的恐惧,说咋这么快,从抓到现在不是才两个来月么?他说时候不好,从重从严从快。苗家起不再说什么了,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不定的神色。他说苗家起你走吧。苗家起点点头说老师想开点儿啊。他“嗯”了声,上了车子。

国祥适才刚放松的心遇见苗家起又揪紧起来,他不由在心里骂道你个混账国瑞是自作自受哩,一向是鼠胆,咋刚进城就做起了大孽呢。盗窃文物你不知道这是犯大罪的吗?自从兄弟犯事,这话他不知在心里骂过多少回了,骂过之后眼就湿了。现在他的眼也同样湿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雾,他怕车子翻到路边,赶紧抬手抹抹眼。

此刻他是极不想再碰见熟人的了,一个月来兄弟的案子成了头号新闻,虽然人关在城里,各种传闻却在乡里四处奔走。乡间人说话多不存忌讳,见了面就问来问去,打破沙锅问到底。当然也会说几句安慰同情的话,可……嗨,现如今安慰也属多余的了,案子结了人死了。他还在想怎样避免与熟人见面的问题。他的熟人太多,他教“完小”多年,学生遍布这一带乡村,何况还有学生家长以及其他形形色色认识的人。他不知怎么竟想到西方电影里的蒙面人,他觉得可以效仿,就跳下车,从口袋掏出手绢系在两眼以下鼻子耳朵以上的位置,虽然没镜子照他也知道自己成了副什么模样。他上了车子继续赶路,迎面相逢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将目光盯着他看,是那种看怪物出动的神情。他想没准真的会让人把他往蒙面强盗方面想呢。可他顾不了许多,只管低头往前蹬车。

快到李家高岗村头国祥跳下了车,他抬头看看天,日头已被云彩遮住,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他从脸上把手绢扯下来,这时一辆拖拉机从村街突突着黑烟奔过来。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尽管他已侧向路边做出解腰带撒尿的架势,他还是听到“是于国祥老师啊”的呼唤,随之是马达熄火的声音。他无奈地转过身来,认出驾驶座上的人是李家高岗前任村主任李旗。李旗曾和他一起教过书,因有个当村委主任的机会,他便弃教回村,不料几年后改选时落选。从此官职教职两空,成了农民。虽然这样每回相见国祥还是称他李老师。此刻他问李旗道:李老师你去哪儿呢?李旗说去龙泉汤拉肥料。果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曾为人师的李旗说话也像一般庄稼人那般直来直去,他问:老于你兄弟的案子有头绪了吗?他将眼光从李旗身上移开,望着田野,说人已死了。枪毙了?!李旗惊讶:不是听说那个保安人员被抢救过来了吗?他说是抢救过来了,一条胳膊残废了。李旗说人没死就算不上命案嘛,咋这样判?他说谁知道呢。他又说听说盗窃文物有死罪的。李旗又说:再说国瑞也不是首犯啊,他不是在别人的撺弄下干的吗?他看着李旗几乎用哀求的声调说:老李别说这个了行吗?这时李旗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忙说,好,不说了不说了,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说的呢。过会儿又说老于中午在我家吃饭吗,我一会儿就回来。国祥说他不能在这里久呆,还得赶去埠后办事。李旗点点头,说那就以后吧,你现在哪还有别的心思?想开点吧老于,对兄弟你也算尽到心了,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国祥叹口气,说:爹妈都不在了,兄弟的事我这个当哥哥的又能推给谁呢?李旗说就是。国祥说你走吧老李。李旗说你走吧老于。就都走了。拖拉机腚后的黑烟遮挡了国祥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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