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小记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博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也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置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么?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不管是多么艰难的现实,应该去理解心之尽头的信奉。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守望。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里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博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拮拥模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九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老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您是师傅,呵不,先生。”

“噢嗬,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棋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儿就完。我四周围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个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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