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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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麦荣并没有王顺山想像中的那分激动,甚至有些茫然,在她的心目中,别人知道库麦荣和不知道库麦荣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能给我供纸就好了,”库麦荣说,“你能供我一辈子纸吗?”王顺山点点头在笑。他一嘴的牙在闪着白光,她闻见了他身上的一股烟味,烟味是那么好闻,她为自己上次在水潭里用薄荷洗身的事格格笑起来,王顺山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笑得喘不过气。

整个上午,她的脸色特别红润,尤其在白皑皑的雪的衬托下,她开始给王顺山表演剪纸。剪出了起起伏伏的子午岭和子午岭上的树林,剪出了老虎狮子猴子兔子和鸡狗,也剪出了狼和老鼠蝎子蟾蜍七星瓢虫。剪出一个,让王顺山就摆在雪地上,银白的雪地上一片一片地红。她眼里这些动物都活了起来,都在雪地上奔跑撒欢。她最后剪出的是她的形象,她已经人到中年了,剪出的却是头上插了花的娘子模样,娘子在舞蹈着。“我是剪花女娲!”她说,眼睛眯眯的,十分妩媚,觉得她和这些动物充满了爱,和子午岭充满了爱,和眼前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会说话又会温柔的男人充满了爱,她同外界的关系就是爱的关系。库麦荣不知道诗是什么,她竟然忘却了日子的艰难和琐碎,忘却了那个粗鲁和打着嗝儿臭气的丈夫,她只想拉了王顺山坐在火塘边的草铺上说话。

王顺山渐渐身子发困,眼睛也涩起来,半躺在那里,库麦荣却愈加眼睛光亮,神采飞扬。她说:“瞧你这样子,我给你剪个你,像个懒猴,下了竿的猴。”

“我是你剪出的猴呀?”王顺山说,“你是我的狐狸精,吸我的精神气儿!”

库麦荣过来拧他的嘴,说你坏,你真坏,自个儿就一边剪着猴子一边唱歌。歌声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天上地上……”啪,一声枪响了。

枪响在悠远的地方,但很清脆,库麦荣冷丁了一下,王顺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都说了一句:“他去打猎了?!”

丈夫确实是去打猎了,半个小时后,那男人连爬带滚出现在了屋前的痒痒树下。他的猎枪上没有吊着一只野鸡或野兔,而是一只手使劲地捂着另一只手,殷红的血滴下来,在雪地上状若桃花。

“我见着狼啦,那不是狗,是狼,子午岭上真的有狼了!”丈夫说。

丈夫碰见了那只狼,他端起了枪瞄准,他当然又是瞄不准的,子弹射出去从狼的后腿之间射到了对面的石头上,子弹在石头上碰出一朵火花又弹过来击中了他的手掌,他是看着狼的屁眼里冲出一股稀粪而消失在树林子里。

“你为什么打它,是它要吃你吗?”库麦荣尖声叫起来。

“我想吃它!”丈夫说。

“你怎么不就吃了它呢,你什么都想吃,你吃枪子吧!”

王顺山为受伤的护林员包扎了手,他也为子午岭上有狼而吃惊,但他不肯相信护林员的话。护林员感念着王顺山今日来得是时候,他可以有个帮手了:狼使他吃了亏,他一定要再寻着狼,合伙把狼杀掉。

库麦荣对于王顺山接受丈夫的请求留下来十分失望,虽然她也明白王顺山之所以留下来的更重要的原因。她收起了雪地上所有的剪纸,回坐到屋里默默为狼祈祷。翌日,她早早起床倒尿盆,就跑到狼出没的那个山崖后,盼望狼能在那里出现,要告诉它赶快离开子午岭,她相信狼会听懂她的话的。果然,狼就在那里,狼一定是整夜地在寻找食物,而冰天雪地里哪里有食物可寻呢,它已经精疲力竭,在雪地上走动着如上了年纪的老人。“噢,噢”,她口中发出了叫声,狼就站住,狼的眼睛却目光游离,看着她的身后。她说道:“你也是个斜眼?”狼的头忽地垂下来,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是脖颈的骨节在错位了,她明显地发觉狼的一只眼在看着她,另一只眼仍盯着她身后。库麦荣回转了头,身后已经走近了丈夫和王顺山。

“狼,狼!”王顺山首先叫起来,一个箭步扑着将她拉走,她的脚下一滑,两人都倒在了雪窝里。

丈夫在瞬间里端起了枪,但他的眼睛不好,一只手又受了伤,端起的枪摇摇晃晃。

狼并没有走,狼依然站在那里,好像是冻僵成了一尊雕塑。狼不肯走,使丈夫也惊呆了,端着枪软下来。一只狼和三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库麦荣可怜着狼又瘦去了许多,几乎是一张皮裹着骨架,一双眼睛由白到黄到黯然无光。她大声吼叫了,推开王顺山,也一个侧身用头撞倒了丈夫,她说:“你们不要欺负它,不要欺负它!”狼在雪窝里艰难地拔动了腿,腿细得像麻秆儿,然后离开了,雪地上出现两道深深的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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