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老田一面叫喊让后面的人赶快往前运沙袋、木桩;一面把身上的笔记本、水笔都掏出来。看样子,他要亲自下水了。我忙说:“老田,你有关节炎,你不能下水!”老田瞪了我一眼,随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转身向众人喊道:“会水的,跟着我来!”只听人群中乱纷纷地说:“老田下水了!”“咱们还愣着干吗?”马上就有五六个壮小伙子跑到他身边,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又是几个……人们一个个手挽手连成一串。老田领着头下水了,浑浊的河水立时没到他们的腰里,很快就没到胸口。老田拉着长长的队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冲的人们东倒西歪,但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对面翟书记挽着一串人下到河里了,挣扎着往这边移动。老田和翟书记一次又一次想靠拢拉起手来,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开了。老田一连被水冲倒三次,他爬起来跌倒,跌倒爬起,继续挣扎着前进。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们提心吊胆,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蹲在地上的老姜头,猛一下站了起来,向堤上的人喊道:“快!抬一根长电线杆来!”电线杆很快就抬来了,他指挥人们把电线杆横卡到决口上,又向水里喊道:“快,扶住杆子走!”老田和翟书记靠着电线杆,终于挽到一起了。水里的人也都一个个紧挨着,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着手挽手下到水里。转眼间,决口上就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结成了一条冲不断的堤。
大股的洪水终于被拦住了。可是风浪也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巨浪接着一个巨浪,照他们劈头盖顶反扑。当巨浪扑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没了;当巨浪退下去的时候,无数的头才又露出水面。他们吐掉嘴里的泥浆,大声地喘口气,准备着迎接再一次的冲击……
我们在堤上的人也紧张极了。老姜头大声地吆喝号子,指挥人们继续打桩;我和另一些人把传递上来的沙袋匆忙往决口处填。风浪继续不断地反扑,站在水中的人们继续坚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一根根木桩打下去,一袋袋沙土传过来。决口逐渐在缩小,沙袋堤逐渐在增高……
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的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像是在鼓动别人,又像是在鼓动自己。
黎明时候,决口终于合龙闭气了。洪水只好顺着河槽奔流。当老姜头喊出“合龙了!”的时候,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水里的人也叫喊着爬上堤堰。一个个满身泥水,冷得直哆嗦,他们身上脸上都是泥浆,像是泥塑的一样,但都在咧开嘴傻笑。堤上立刻烧起几堆大火,让他们烘烤。这时我发现水里还站着一个人,我忙过去端详了半天,才认出原来是老田。只见他闭着两眼,咬着牙关,两手紧抓着电线杆,身子趴在沙袋上一动也不动。我一看这样子,吓得大声乱叫:“救人啊!救老田啊!”翟书记、老姜头和其他一些人,急忙都跑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老田拉上堤堰。他已经人事不省了。两条腿弯曲的像两张弓,鼻子里只有一点微微的气息。我们慌忙把他抬到指挥所小屋里,翟书记忙让人去绑担架,接着又给县上打电话,要汽车马上来。我们给老田把湿衣服剥下来,老姜头含着两眶热泪,脱下自己的夹袄,轻轻地盖在老田身上。我也连忙脱下棉袄,盖在他腿上。接着从门外递进来一件又一件的干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人们刚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我向门外看了看,门口站满了人,都在关心地打问老田的消息。
桂兰匆忙给老田打了两针,又用松节油擦他的两腿,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个膝盖完全红肿了,小腿上布满了一楞一块的青筋疙瘩。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田渐渐缓过气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老姜头趴在他耳边大声呼唤。老田慢慢睁开眼看了看,说道:“大叔,我骂你了,我……”老姜头哭着说:“孩子,别说这话,你骂得对……”
担架已经绑好了,不知谁还跑回村里去拿来两床被子,我们把老田安置在担架上,人们就抢着来抬。当我们出了小房走到堤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了,风早已停止,河水缓缓地流着。堤上的人们都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担架。我们过了二支渠,汽车早已等在那里,我们把老田抬上汽车,就一直开到县立医院……
两个月之后,老田出院了,我第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还是那个样子:驼着背,低着头,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只是步子迈得更慢了,背更驼了。我远远地望着他走过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怪人,而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一个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195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