鴜鹭湖的忧郁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嘻,这年头,她妈糊涂,兵荒马乱,大姑娘放在家……哼,你吃干豆腐呵,我吃不了。”

玛瑙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并不去吃干豆腐,只是说自己的话:

“我爹每天晚上咳嗽,半夜妈还得起来烧遍水,得用热水往下压呀。……”

来宝觉得话越说越沉闷,便止住他道:

“哎……咱们睡吧,半夜还得起来打偷青的呢。”

来宝把两支扎枪放在两人中间,便掀开一条破棉絮来盖了。“你不睡吗?”来宝伸出脑袋来问。

瘦瘦的默默不作声,扯开来棉絮的一角也睡下了。

远远的村庄里,有一下狗叫声,旋即静灭。

雾现在已经封合了。另有一道白色的扰混的奶气似的雾露还一卷一卷地卷起来,绕着前边的芦苇,湿冷腻滞地在水面上团成几乎看不见的水玻璃球。渐渐又与上层的黄雾同化在一起。透着月光,闪着茫无涯际的空洞洞的光。

“来宝哥,你说出兵,是在八月十五吗?像杀鞑子似的?”

“……”

“来宝哥,你方才看见我爹了吗?……”

“……”

“你睡着了吗?……好大觉……”

“……”那边骨啾啾地翻了个身。

“来宝哥……”

“……”

黑暗里一双绝望的眼睛向阔空张着。

雾更浓了,对面已经看不清人了。

湖边上的两个睡得很熟。沿着他们身后是一垄一垄的豆秸,豆叶儿早已生机殆尽,包在豆荚里边的豆粒儿也都成熟了,只静静立在那儿,等着人去打割。“豆哥哥”碰着这样的月夜,也想不起来叫,因为湿气太重,薄纱样的“镜”镜:豆哥哥的发音器。都滞住了。

干枯的豆叶,花棱花棱地响了一阵,一会儿又静下来。

玛瑙梦中发着呓语:“不要打我呵……下次再不敢了……呵……不要打我的腰呵……不……”一只带着花白的骨针的刺猬猬,正在他身边嗅着,听见他的嚷声,便畏缩地逃回豆地里去。

豆叶响动声一刻一刻大起来了,方才那只刺猬猬,已经无影无踪。

终于有割豆秸的声音沙沙地传出来。

玛瑙打个鼻嚏,醒转来,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听着,是镰刀声,豆秸倒地声,放铺声,脚步声……他的眼睛在暗中睁大起来,怀疑地向着月亮看了一眼,大概想看出现在是什么时光来。

他把手向来宝一推,道:“有人了!”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他又推了他一把,来宝蒙头涨脸地坐起来,向他摆手,然后把耳朵贴在地上。“在‘抹牛地’抹牛地:地头上的空地,原是为了犁杖转身而留下的。那边!”他狡猾地笑了一笑,高兴道:“一阵好揍!”

玛瑙见他醒来,轻声问道:

“捉他?”

来宝顺嘴说:

“捉!一定的,月饼!”

于是两个人悄手悄脚地爬起,向“抹牛地”那边包抄过来。两人都佝偻着腰,怕让那偷青贼看见,事先逃逸了。玛瑙抖抖身子也钻进豆丛里去,心想:“活该这贼倒霉,大过节的一顿胖揍!”手里使劲握住了红缨扎枪。

雾很沉,两个人都不能辨别自己的伙伴儿在哪里,只有在豆叶的微动里,觉察出对方来。来宝以纯熟的经验,按照一个直线,到达“抹牛地”了。他将拳头抱紧,如同一只伏在草丛里等着他的弋获物走来的猛狮一般,两眼睁大,略微停一停,向着红雾里望去。

玛瑙心里十分阴沉,看着混沌的雾气,像一块郁结的血饼样的向自己掷来,不由心头一阵冷悸……

忽地“噢——”一声惨叫,一件东西沉重地跌倒了,来宝早已和那人扭在一起。

“老东西,这是你家的!”来宝气喘吁吁的一边揪打着一边骂着。“这回老杂毛,你再叫!”他死命地揪住那偷青贼的脖子。

“爹爹!爹爹!”玛瑙一阵狂喊也扑滚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来宝怔了一怔,揩着眼睛:“呵……”

躺在地上的老人,脸上罩着一层灰白色的惨雾,喉咙被痰壅塞着,很粗鲁地喘气。脸上有一道污血涔涔地淌下来。

两个青年都失措地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老人用仇视的眼光狠毒地望着他们,挣扎着站起来。虽然他的腰是驼到无可再驼了,但还可以断定年轻时他定是一个顽固而强健的农夫,至少三十年前他也是个“头把刀”的“打头的”打头的:带长工短工们做活的人,别人要以他的活为计算工资的标准。。

“马老爷,马老爷……”来宝讷讷地嘴里不知道说些个什么。

老人向前一跳,拾起来地上的镰刀和一条麻绳,回头用眼向他们咒视了一下,便一高一低地走了。

两个默默走回湖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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