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亲,给我画一朵符吧!”荷生每每要求着,咸亲便“好,缓一下,现在不得空。”的应付着;等他有空了,便又“明后天我到你家里来画吧!”咸亲有时被逼得没法,叫荷生预备一把猎枪。荷生便预备猎枪,白天在山林里打鸟儿显显威风,夜间便拿来打鬼;枪口搁在窗上,枪柄放在被里,梦里听见有声响,风儿吹动了窗纸或耗子偷米所发出的声音,他即刻惊醒,“哼,来了,妈妈的,赶快放!”于是机关一扭,“砰”的一声,万籁俱寂。第二天在竹山或发现一块黄鼠狼吃鸡的血痕,他逢人遍说那是驱鬼的成绩,建树了功勋。他多么感谢咸亲啊!但日久弊生,猎枪失了效力,荷生仍不免要求咸亲画符,而咸亲总是推托着。
咸亲虽则画了一手好符,但他并不搭架子,更不会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别人请他,也一样,他总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样的慎重中,咸亲却是极情愿替荷生画一朵很灵验的才可以对得住他,对得住他的母亲姐姐们。不过那画符的地点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时;因为如果万一不灵验,他便可住在他家里就近的通宵的坐镇。但是时期没有到,这要待荷生恳切的请求。
荷生执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缠着,得了鼓腹病,因为她不肯公开的诊治,过信自己的秘方,于是结果不妙,跟着婆婆一道。常常不愿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后,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诬陷她不规矩。她们的魂说不定时时回家来相聚,荷生一方面要对付野鬼,一面又要对付家鬼,于是除放枪之外,还按季节焚化纸钱,不过总是没有多大的效验。
咸亲到杂货店去,必走捷径由荷生家的竹山走过,顺便在荷生家歇歇脚。一天,他似乎预知荷生家又闹着鬼,照例的在他家里闲坐,那时荷生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消闲。
“咸亲,你快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家里又出了鬼啦!石子,酒杯大一个,打得屋瓦哗喇哗喇的响,她是死家伙一样,捏她的腿,动也不动,我真个蒙头蒙脑的闷在被里吓出了一身臭汗。你看有什么法子,啊哟,你来得正好!”荷生一见咸亲,指手划脚的报告这恶劣的消息,余怕活现在他的脸上。
“我不信,哪有这样凶的鬼!”咸亲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
“不信就不信,我难道骗你,真是……”荷生不高兴。
咸亲以“我不信……”将荷生一激,果然料敌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兴,于是一种计划涌上他的心头,脑壳斜着,白眼珠朝上翻,回忆起往事,口里虽则“不相信”,脑袋里却能翻出许多的故实,证明鬼怪在荷生家横行并不是绝对虚无杳渺的事:
“呵,呵,难怪。我记得这口塘。”咸亲手指着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枫树湾兄弟争祖产,在塘馍吓颍淹死了两个在水里,这你也许知道的。竹山里呢,就有王大嫂上过吊,哎哟,那吊死的样子呵,真吓人!舌子掉出来尺把长,眼睛珠子暴出来比算盘子还大,那么的惨死,保不定冤魂不散!还有……”
“还有什么,别再讲了,讲得这样凶险,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咸亲真爱作弄人!”
“别忙,让我讲给你听喽!我每回夜里走过竹山,总觉着离身的五六尺远有一阵阴风,由这儿忽然就吹到那儿,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这倒不是骗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过像你说的那么凶,我还没碰过。”
“骗你是畜生。”荷生气得当天发誓,“你想,一年中间,老了两三个人,这不是鬼是什么。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总听见她房里响动。第二天问她,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阴魂回来了。你不信!像昨晚那么一响,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涨红了脸,跟咸亲赌气,随即又补一句:“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试试看。”
“那怎么行,学校虽则放了假,我还要守屋。而且你们亲亲热热的,我干吗要来打你们的岔!”
“那要什么紧,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让我一人在鬼窝里送死,那我不干。”谈锋早已入港,咸亲还进一步的顶着。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两个床,真搭架子,你这家伙!”荷生终于许他一个最惠的条件。
咸亲庄严的沉默着,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认了。他知道不承认,荷生会另请高明的。那时荷生嫂挑着水桶走进大门,预备到塘边的井里汲水,她每次瞧见缸里没有水,就自己去挑,因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费尽吃母乳时的力也挑不起一担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烧饭外,没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过剩的精力。她见了咸亲,脸上泛起两朵红云,低了头,忸怩而微笑的走过去。咸亲也庄重的笑着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着机会,活溜溜的眼珠在井边和荷生之间来回的闪动。荷生嫂在井边流连了些时候,终于一伸一缩那带着玉圈的手,弯着腰,提了两大桶水上来。在这平日,她不过是一举手之劳,然而毕竟累了,歇了许久才两手托着扁担一耸。这一耸,也和平日并无二致,然而那扁担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担钩儿歪了,消磨了好些时光,那担水才顺遂的上了肩,才摆开时髦边的裤脚底下的那双粽子般的金莲,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着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动,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个“人”字形。她走近大门,发现丈夫和咸亲注视自己,步法乱了,桶水泛滥,泼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