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火都明亮了许多。我刚把茶缸子去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又回到门口了,我听见她后边跟得有人。
“有客人来了,××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噗哧一笑:“嘻……”
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微吃惊。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时,在她的背上,长长的垂着一条发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拿着满有兴致的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的坐在我的对面,两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便把眼光安详的落在我的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虽在很浓厚的阴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两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的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见过几个,总是有些不同。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像咱们,我愿意跟你学,你教我好么?”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来的,有的是相好来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了好些肉麻的话,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讲你会说日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说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么?”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儿女是哭,有了儿女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的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是因为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在我捣鬼以后,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好起来,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上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才又拖着起了身。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