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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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芸原来对我还是有几分同情的。在批斗会上,在游斗或劳动时,她都曾用各种方式对我给予某些保护,还常常违反众意替我买点好饭菜,劝我多吃一些。我常常为她的这些好意所感动。可是自从打着军管会的招牌从北京来的几个人,对我日日夜夜审讯了一个月以后,陶芸对我就表现出一种深仇大恨,整天把我反锁在小屋子里严加看管,上厕所也紧紧跟着。她识不得几个字,却要把我写的片纸只字,翻来捡去,还叫我念给她听。后来,她索性把我写的一些纸张和一枝圆珠笔都没收了,而且动不动就恶声相向,再也看不到她的好面孔了。

没有一本书,没有一张报纸,屋子里除了她以外,甚至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只能像一个哑巴似的呆呆坐着,或者在小屋中踱步。这悠悠白天和耿耿长夜叫我如何挨得过?因此像我们原来住的那间小茅屋,一间坐落在家属区的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间曾被反复查抄几十次,甚至在那间屋里饱受凌辱、殴打,那曾经是我度过多少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的小茅屋,现在回想起来,都成了一个辉煌的、使人留恋的小小天堂!尽管那时承受着狂风暴雨,但却是两个人啊!那是我们的家啊!是两个人默默守在那个小炕上,是两个人围着那张小炕桌就餐,是两个人会意地交换着眼色,是两个人的手紧紧攥着、心紧紧连着,共同应付那些穷凶极恶的打砸抢分子的深夜光临……多么珍贵的黄昏与暗夜啊!我们彼此支持,彼此汲取力量,排解疑团,坚定信心,在困难中求生存,在绝境中找活路。而现在,我离开了这一切,只有险恶浸入我寂寞的灵魂,死一样的孤独窒息着我仅有的一丝呼吸!什么时候我能再痛痛快快看到你满面春风的容颜?什么时候我能再听到你深沉有力的语言?现在我即使有冲天的双翅,也冲不出这紧关着的牢笼!即使有火热的希望,也无法拥抱一线阳光!我只能低吟着我们曾经爱唱的地下斗争中流传的一首诗:“囚徒,时代的囚徒,我们并不犯罪。我们都从那火线上扑来,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扑来。凭它怎么样压迫,热血依然在沸腾……”

一天,我正在过道里捅火墙的炉子,一阵哨音呼啸,从我间壁的大屋子里涌出一群“牛鬼蛇神”,他们急速地朝大门走去。我暗暗抬头观望,只见一群背上钉着白布的人的背影,他们全不掉头看望,过道又很暗,因此我分不清究竟谁是谁,我没有找到我希望中的影子。可是,忽然,我感觉到有一个东西,轻到无以再轻地落到我的脚边。我本能地一下把它踏在脚下,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多好的机会啊,陶芸不在。我赶忙伸手去摸,原来是一个指头大的纸团。我来不及细想,急忙把它揣入怀里,踅进小屋,塞在铺盖底下。然后我安定地又去过道捅完了火炉,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安安稳稳地躺在铺上。其实,我那时的心啊,真像火烧一样,那个小纸团就在我的身底下烙着我,烤着我,表面的安宁,并不能掩饰我心中的兴奋和凌乱。“啊呀!你怎么会想到,知道我这一时期的心情?你真大胆!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啊!我真高兴,我欢迎你大胆!什么狗屁王法,我们要就违反!我们只能这样,我们应该这样……”

不久,陶芸进来了。她板着脸,一言不发,满屋巡视一番,屋子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怀疑,她看见我一副疲倦的样子,吼道:“又头痛了?”我嗯了一声,她不再望我了,返身出去,扣上了门扣。我照旧躺着。屋子里静极了,窗子上边的那层玻璃,透进两片阳光,落在炕前那块灰色的泥地上。陶芸啊!你不必从那门上的小洞洞里窥视了,我不会让你看到什么的,我懂得你。

当我确信无疑屋子里真正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才展开那个小纸团。那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纸烟封皮。在那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雪白的反面,密密麻麻排着一群蚂蚁似的阵式,只有细看,才能认出字来!你也是在“牛棚”里,在众目睽睽下生活,你花了多大的心思啊!

上面写着:“你要坚定地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自己、相信时间,历史会作出最后的结论。要活下去!高瞻远瞩,为共产主义的实现而活,为我们的孩子们而活,为我们的未来而活!永远爱你的。”

这封短信里的心里话,几乎全是过去向我说过又说过的。可是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量。这是冒着大风险送来的!在现在的情况底下,还能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呢?……我一定要依照这些话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到,你放心吧。只是……我到底能做什么呢?我除了整天在这不明亮的斗室中冥想苦想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我只有等着,等着……每天早晨我到走廊捅炉子,出炉灰,等着再发现一个纸团,等着再有一个纸团落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