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也不喜欢你们一家人,她常常无缘无故恨他们,她说不出理由,妈常常骂她。奶奶也说她刻薄,奶奶说我们三代人了,都靠在你们家里,你们老太爷很对我们好过,我们应该知道恩典,不过近年来奶奶也有点叽叽咕咕了。去年夏天我们整整吃了两个月蚕豆和包谷,因为高升硬派人将谷子抢走了。爹气得什么似的。妈只哭,不过后来也就好了,都做事去了,便忘记了这事。实在因为爹说这谷子本是你们家里的,不过高升他们太狠了一点,不该不替我们留一点,我们都是好几十年的人了,我们从爷爷起,我们从来没坏过一点良心。我想那时一定你们也没有谷子吃,爹说去年的米都运走了,远处都没有收成。”
“唉,那不希奇。这就是我告你为什么他们是虎狼的道理了。他们去年不仅抢走了你们的粮食,替我们家里种田的多着呢,别人还是大块大块的包着的呢。他们四方四处都抢了来,我们两排仓屋都塞满了,后来又大批的卖出去,那时米价涨到三倍了呢。你们哪里晓得。你爹太好了,那末驯良,不是活该?不走到这种地方,哪里会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实在你们这些乡下人都太良善了,为什么安心啃蚕豆同包谷?”
“不,爹不会的。爹连高升都恭维,姊姊顶瞧不起他。高升派人来抢谷子,爹动也不敢动,当然是因为打不赢的缘故,实在谷子要那末多也没有用处。”
“怎么会打不赢,你们有那么多的人?从这里望过去,再走,再望过去,无止境的远,所有的冒烟的地方,那些草屋里的,那些土坑里的,那些牛栏边的,所有的强壮有力的,都是你们的人呀!”
她还说了许多,她又耐烦的解释,幺妹都听痴了,听得高兴了起来,她跑去找哥哥们,她要她再讲给他们听。他们常常都为她鼓动了,可是谁也不敢讲一个字。赵得胜是看管儿子们很周到的。他常常对他的儿子们说道:
“不要听她的。她当然有道理。可是,她是一个小姐,她不知道艰难,她把事情看得不同,事情不容易呢,你们知道吗?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多少万年了,人也才到这样儿,我们现在要把这世界打一个转,可能吗?我们祖宗都是这末活下来了,我们为什么要不安分?知道吗,我有娘,你们也有娘,而且你们还得讨亲,生儿子的。现在懂得了吧,为什么他们家里将她送到我们这里来。她在城里也是这么煽惑着人。别人要抓她呢!高升说她厉害……不过,她却是个好姑娘,她的德行几多好。她实在也是有理的,不过不准你们听她的!”
赵得胜的话,使儿子们都觉得对的,他们有个完好的家,他们将就还过得去,为什么他们要不安分?假使只要他们家里有一个人肯稍微动一下,那家便要为这人而毁了。他们还不到那种起来的程度,那种时候还没有来。
可是她有点迷人,一家人都同她更亲近了起来。妈总喜欢握着她的手腕说:
“为什么你不像那些人一样?都能像你,这世界就好了!”
她笑着拍妈,做出一副调笑而威吓的神气:
“你又忘记了!不准希望别人,你们得靠自己呀!”
家里常常生活在一种兴奋里面,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兴奋,因为大家现在都有了思虑,一种新的比较复杂的思虑。
她还是常常要讲点可笑的故事,她还是不忘记做得非常顽皮的惹他们快乐。他们是太劳苦了,他们须要一点愉乐。从早到晚他们不敢懈怠一点,也不能懈怠,只有觉得事情是太多了,而时间总不够。他们得她在这里,真是太好的事,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们更爱她而保护得更周到,他们时时替她留心着一切,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留心这些,都知道怎么保护她了,不过幺妹还是不很知道,她实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里监护着她,他不让她走到外边去。他自己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他从前是常常爱在黄昏时节在外边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他们后山上的树丛中走着,大哥骂了几句娘,才走了回来,不过他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后影有点像毛老三呢,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走回家来,他看见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着一件白布单褂,外罩青布围裙,围裙上面又用白线挑满了花。他仿佛想到什么,他笑道:
“你这丫头,坐在这里想什么?还不做事去?”
姊姊掉转头来道:
“我刚刚才来呢。我应该歇一下了。爹昨夜还在场上领了鞋样来,说在月底要送十双纳好的底去,我们娘儿们还够赶呢。”
她又去望天了。可是他笑道:
“哼,你刚刚才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呀!你这鬼!”
姊姊奇怪的,不懂的望了他一下,她不愿理他,她冲进屋了。
大哥总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便有所得的笑了。后来他嘱咐幺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