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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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已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有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是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妈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了,表示着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过的。

两人玩了半天,她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的,所以她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来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便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却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妈说:

“妈!到过年时,弟弟还该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她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虽好看,里面还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是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的。妈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要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退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

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来了,仍与往日一样,大人在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块玩。在堂屋里,把红毡打开,铺在蒲团上,大家互相磕头作揖来拜年。强哥和毛弟在毡上大显好身手,说是从孙悟空那里学来的跟斗,一下可以打过十万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赏鉴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围后要意妹来找。大家都时时得到东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舅舅刚从罗家赶回来,赢了三百多吊现钱。一家人都更笑脸相逢了。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着,八盏吊灯也燃起来了。堂屋当中放得有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更闪起刺目的光。舅妈又从香儿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来,是有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贡品放在一处,归老余来管这事。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都站满一堂屋,大家都静静的,满面放光。互相给与会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预备妥帖了,舅舅就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是刚成一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就款步走到香儿旁边,去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时,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来。强哥们也已跪下了,在慢慢的叩首。小菡经了这热闹的,严肃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郁郁来。她望到舅舅舅妈,心里就难过,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门口的妈,她简直想哭了。这年又并不属于她,那为什么她要陪人过年呢?她悄悄的走回自己的房,把头靠在床柱上只伤心。炮仗震天价响,她只想在炮仗声中来大喊,大叫。一颗小小无愁的心,不知为什么却有点欲狂的情绪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