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辫子时,她就已听到对面屋里的表哥和表弟也起来了,两人在后房门口小声的争吵,一个说爹像奶奶,一个说爹像爷爷。因为快过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挂出来了的,她以为说舅舅像外公,还不如说妈像些,她想答一声白,又怕闹着别人,她只喊一声:“强哥!毛弟!”
于是两个都涌进来了。
“啊哟!一个人才起来哟!”
“天没亮就醒来了的,听到了几次鸡叫,那大白公鸡叫得顶响。”
“那不算,那不算,我点心都吃过了。嘿,你总没有吃,莲子,加了冰糖的……”毛弟是常常这样好在她面前来夸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们大家都有得吃。明天过小年,过小年,就是小孩子过年。嘿,明天还得放炮竹,杀鸡,磕头。昨天妈说你已经快八岁了,得改装,同姊姊一块磕头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准作揖……”强哥边说边来弄她的辫子。辫子有四个,前面的合在右边的一块了,只剩三个垂着。头发很细,又齐,用花线也扎得住,一天不会散。打辫子是苦差事,因为有四个,根根辫子都细细的,拿不上手,加以强哥一动手,如意就更不好编了。半天半天才算编完。
三个人又吃了一碗米汤泡的炒米。强哥又逼迫顺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姜。
小菡虽说同他们玩得很热闹,但一听到前面腰门响,就要偏着头拉开棉门帘瞧,她时时都要想到妈去了。
唉,妈若不回来,怎么好?明天怎么好过小年?未必妈不回来,弟弟就连小年也不过了吗?
在吃饭的时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样,望了她一眼,就向舅妈说:“呀,怎么五姑太太还没有回来,未必学校还没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余去。”
她觉得表姊,强哥,毛弟,连站在桌子边的丫头们都在望她了,她很难过,但又非常高兴,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妈。只觉得舅舅仍然很尊严,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像表示出有与凡人不一样的权威。舅妈呢,则也仍然是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已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从小就很被舅妈客气的款待着,但她总觉得她难得亲近,许多人都欢喜她,夸她聪明,夸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谩…但她也总不能讨好舅妈。于是她又赶忙闭下眼皮了。
她无心再吃饭了,虽说排满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饭,她只得慢慢的扒着饭粒。表姊注意到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赶忙用肘子碰了她一下,又将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红又香又薄的腊肉给她了,并问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为辣椒碟子是放在舅舅面前的,表姊可以够得着,而且已有了十一岁的表姊,是稍稍有点自由夹菜的权利的。她觉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点使她难过起来,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样才好,头要颔不颔的。
正好,一个声音突如其来,这声音就正救了她。
这声音是从腰门边传来,充满了喜悦。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组成两个可爱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气全变更了。第一个是舅妈离了座位,毛弟便嚷起:“五姑妈回来了!”她狂乱的跳下来,从风门边冲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见她妈了。穿的黑呢衣,手携着弟弟;她扑拢去,她只叫得一声:“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涌出来了,她怕她妈骂她又哭,隐忍着,又笑着,便去抱弟弟,弟弟也来抱她。她看见了妈给她的笑容。妈也喊了她一声:“小菡!”她快乐得使全身都发痛了。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却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的听着。末后,舅妈便如此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只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宽她,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和她玩。不知怎样,她却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
小菡听到,有点害羞起来,而且又有点怏怏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的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要夸奖她的事……
小菡已知道过这些旧事了的,她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