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个技术问题来了。尽管你有超等的记忆力,最好不要太自负,还是“勤笔免思”为佳。你要写札记,像个用功的学生那样勤于写札记。这也许有点辱没了作家的潇洒不羁的风度,然而对于作品却不是没有益处的。十九世纪法国有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大仲马,他的采集、编次材料的规模,俨然有点近代工业的味儿了,他雇用了若干书记,替他抄写剪贴,编次,整理,所以人家说他是开办了个小说工场。我们不一定要学他,也未必有此财力。但是旧俄有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契诃夫,他死后人家发表了他的札记,才知道这位“笑中带泪”的作家也曾如何苦心采集材料而且辛勤手记了下来。契诃夫的是手工业的方式,可是请不要看轻手工业的方式,这倒是切实易举的。
贪多务得以后,就要百般挑剔了,这是矛盾,然而也在这矛盾的统一中,方见功力。凡是挑剔,被挑剔者认为“毫无理由”的,挑剔者一定说得出理由,而且光明正大,例如:与抗战无关。一个作家对于他自己所采集来的材料,一定要用税吏的精神去检查:好在材料是哑口,你就苛刻一点,它也不会诉冤。毛病都出在作家自身。材料这东西,虽非作家的亲骨肉,但是多少等于螟蛉子的地位,作家对之总有几分偏心,明明是一块不成器的材料,却往往不舍得丢掉,左看右看,怀着希望败子回头的心理,总想找出百分之几的好处来,以便借口收留,这种妇人之仁,最最要不得。
不过我们的挑剔,绝对要有原则。一、主题至上,一切服从主题。二、小巧之处,从严取缔。一篇作品有一个故事,这故事无论怎样复杂,总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从“事”这方面看,它是负有透过了现象而说明本质的任务的;从“人”这一方面看,它是表现着某一宇宙观,或两个以上不同的宇宙观的冲突,决斗。但此两者,“事”与“人”的关系,不是平行的:“事”由“人”生,故二者又在“人事关系”中统一起来。作者最大的苦心,就是要在他所采集的丰富材料中间拣选出那些最能表现某一特定的“人事关系”的性质的东西;凡不合此用者,都在摒弃之列。可是同样足以达成此目的之材料,从材料本身上看,又有个讲究;比方说,铜、铁、锡等等材料,都可以造成水壶,其为水壶则一,其为“用”则不一样。这个比喻当然太粗浅,但慧心人由此当可明白通常所谓“要在典型的环境中写典型的人”这句话的意义了。因此,凡是小巧材料,骤看之时,好像满能完成特定的写作目的者,一定要从严审察。作家要慎防迷了眼。又如一些可以称为“噱头”的小巧的东西,即使是有之亦无伤“大雅”者,也要从严取缔,因为这些“助兴”的东西常常会将一篇的主题弄模糊了的。
上面所述,都是假定你所采集的材料已经等于砖瓦木料铜铁等等;然而事实上,很少有那样便宜的。事实上,一般的材料只是一种生料,比如矿石。要想从这中间得到合用的原料,还须提炼;而这“提炼”的过程,又是在你造意写如何一个作品之前,不自觉地在进行的。蜜蜂采百花之精英以酿蜜,这种本能是天赋的,造物未给我们这种本能,要靠我们自己去学得这种能力。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一种教科书教人怎样学习从生料提炼原料的方法。但是要养成这种能力该具备什么条件,那就早已不是一个秘密。条件是哪些呢?广博的人生经验与正确的社会科学知识。一个作家的“修养”,应当不限于写作的技巧之类,因为在选材之时,他就需要“眼光”,这“眼光”决不是天生,而是靠自力养成的。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警报声中写完
(原载《新文学连丛》之一《孟夏集》,痪潘亩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