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喜没有了主意似的回头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寻我的气,”女人努力要撑起身来,一边在说,“骂了一会儿,小肚子旁边吃了他一踢。恐怕是伤了胎气了。那时痛一会儿也就好了,可是,刚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声,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财喜却怒叫道:“怎么?你不声张?让他打?他是哪一门的好汉,配打你?他骂了些什么?”
“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亏他有脸说出这句话!他一个男子汉,自己留个种也做不到呢!”
“他说,总有一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怕他,会当真……”
财喜却笑了:“他不敢的,没有这胆量。”于是秀生那略带浮肿的失血的面孔,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财喜眼前闪出来了;对照着面前这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发着强烈的近乎羊骚臭的肉香的女人,财喜确信他们这一对真不配;他确信这么一个壮健的,做起工来比差不多的小伙子还强些的女人,实在没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骂。
然而财喜也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认自己有对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气的屈伏来赔偿他的损失。但这是好法子么?财喜可就困惑了。他觉得也只能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过失。
财喜轻轻叹一口气说:
“不过,我不能让他不分轻重乱打乱踢。打伤了胎,怎么办?孩子是他的也罢,是我的也罢,归根一句话,总是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我们家的种呀!——咳,这会儿不痛了罢?”
女人点头,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动作不便利。财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这时,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强烈的气味直钻进了财喜的鼻子,财喜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财喜提了那桶水先进屋里去。
三
床荽蛄死词亲急傅矫鞔鹤魑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床荨薄
打床荩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床荽稻墼谝淮Γ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拼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床葑疃啵豢墒撬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丁—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精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棚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呻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