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慕游引着胡国光和王荣昌穿过那满地散布着蝙蝠粪的空房子。这老房子的潦倒,活画出世代簪缨的大家于今颇是正微了。正厅前大院子里的两株桂树,只剩得老干;几枝腊梅,还开着寂寞的黄花,在残冬的夕阳光下,迎风打战;阶前的书带草,也是横斜杂乱,虽有活意,却毫无姿态了。
从第三进正屋的院子,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是花园。
陆三爹正和老友钱学究在客厅里闲谈。虽然过了年,他就是“六十晋八”的高寿,然而眼,耳,齿,都还来得,而谈风之健,足足胜过乃郎。他是个会享福的人,少壮既未为利禄奔走,老来亦不因儿孙操心。他的夫人,在生产慕云小姐后成瘵而死,陆三爹从此就不续娶,也不纳妾。他常说:自己吃了二十年的“独睡丸”,又颇能不慕荣利,怡情诗词,才得此老来的健康。他是一个词章名家,门生不少,但他老人家从来不曾出过县境,近十年来,连园门也少出。他岂但是不慕荣利而已,简直是忘了世事,忘了家事的。
但今天他和钱学究闲谈,忽然感发了少见的牢骚。钱学究和陆三爹的二哥是同年,一世蹭蹬,未尝发迹。他常来和陆三爹谈谈近事又讲些旧话。今天他们谈起张文襄的政绩,正是“老辈风流,不可再得”。钱学究很惋叹地说道:
“便是当初老年伯在浔阳任上,也着实做了些兴学茂才的盛事;昨儿敝戚从那边来,说起近状,正和此地同样糟,可叹!”
陆三爹拈着那几根花白胡子,默默点头。提到他的父亲,他不禁想起当年的盛世风光,想起父亲死后直到现在的国事家运来。自己虽则健在,然而老境太凄凉了。儿子不成材,早没有指望的了;家计也逐渐拮据;虽有一个好女儿聊娱晚景,不幸儿媳又在去年死了。他这媳妇,原是世家闺秀,理想中的人物。他叹了口气说:
“自从先严弃养,接着便是戊戌政变。到现在,不知换了多少花样,真所谓世事白云苍狗了。就拿寒家而言,理翁,你是都明白的,还像个样儿么?不是我素性旷达,怕也早已气死了。”
“哦,哦,儿孙的事,一半也是天定。”钱学究不提防竟引起了老头儿的牢骚,很觉不安,“世兄人也不差,就只少年爱动,交游不免滥些。”
陆三爹的头从右侧慢慢向左移,待到和左肩头成了三十度左右的角度时,停了一二秒钟,又慢慢向右移回来;他慨然说:
“岂但少年好动而已,简直是荒谬混沌!即论天资,也万万不及云儿。”
“说起云小姐,去年李家的亲事竟不成么?”
“那边原也是世家,和先兄同年。但听说那哥儿也平平。儿女婚姻的事,我现在是怕极了。当初想有个好儿媳持家,留心了多年,才定了吴家。无奈自己儿子不肖,反坑害了一位好姑娘。理翁,你是知道的,吴氏媳的病症,全为了心怀悒塞,以至不起。我久和亲旧疏隔了,为了这事,去年特地写了封亲笔长信,给吴亲家道歉。因而对于云儿的大事,我再不敢冒昧了。”
陆三爹慢慢地扯着他的长胡子,少停,又接着说:
“新派那些话头,就是那婚姻自由,让男女自择,倒还有几分道理。姑娘自己择婿,古人先我行之,本来也不失为艺林佳话,名士风流!”
“然而也不可一概而论,”钱学究沉吟着说,“如果灶婢厮养也要讲起自由来,那就简直成了淫风了。”
两个老头儿正谈着,陆慕游带了胡国光和王荣昌闯进来。
陆慕游一见他父亲和钱学究在这里,不免有些局促不安,但既已进来,又不好转身便走,勉强上前,招呼着胡、王二人过来见了。
陆三爹看见胡国光一脸奸猾,王荣昌满身俗气,心里老大不快;但又见陆慕游站在一处,到底是温雅韶秀得多,却也暗暗自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着儿子说:
“早上,周时达差人送了个条子来,是给你的;云儿拿给我看,内中就有什么会,什么委员。究竟你近来在外边干些什么事呢?”
陆慕游不防父亲忽然查问起自己的事来,颇有些惶恐了,只得支吾着回答:
“那也无非是地方上公益,父亲只管放心。”又指着胡、王二人说,“此刻和这两位朋友来,也为的那件事。既然时达已经有字条来,我且去看一看。”
陆三爹点了点头,乘这机会,陆慕游就招呼胡、王二人走了出来,径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剩下陆三爹和钱学究继续他们的怀旧的感慨。
他们三个穿过一座假山的时候,陆慕游说:
“周时达是家严的门生,现在做县党部的常务委员,是有些地位的;国光兄的事,我们也可以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