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只有胡国光的脚步声。儿子胡炳鼓起腮巴,直挺挺地坐着,翻起两只眼,瞧楼板。胡太太疑问的眼光跟着胡国光的脚尖儿走,也不作声。一只花猫,本来是蹲在八仙桌上的,当胡太太母子嚷骂摔东西的时候,它似乎也很负罪的样子,偷偷地退到长窗的地槛边,收紧两片耳朵,贴在头皮上,不管事地躺着;此时它又大着胆子慢慢地走来,挨着主母的脚边站定,很注意地昂起了头。
胡国光踱到第三遍,突然立定了说:
“哼!你也骂劣绅么?老子快要做委员了。”
“你做么事,不和我相干;”胡炳恶狠狠地回答。“我只要钱用。不给,也不打紧;我另有法儿。——你的钱,还能算是你的么?”
胡国光知道儿子很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平日原也不怕,但现在却不能不格外小心,况且,也许日后要用到这班人,那就更不能不浇这个根了。他使眼色止住了胡太太口边的话,随即掏出一块钱来掷在八仙桌上,说:“拿去,不许再多嘴!”又连声喊“银儿”。
在长窗边跑进来的银儿正和胡炳撞了个满怀;胡炳顺脚踢她一下,竟自扬长望外边去了。
胡太太叹了口气,看见胡国光还是一肚子心事似的踱方步。
“张铁嘴怎么说呢?”胡太太惴惴地问。
“很好。不用瞎担心事了。我还有委员的福分呢!”
“么事的桂圆!”
“是委员!从前兴的是大人老爷,现在兴委员了!你还不明白?”
“那不是做官么?又得拿银子去买。”胡太太恍然大悟地说。“做不上三天,大兵来了。又要丢了;我劝你别再劳碌了罢。”
胡国光微笑地摇着头。他知道现在的新花样,太太是决不会懂的,所以只是微笑地摇着头,心里仍很忙乱地盘算。
银儿已经把厅里的碎瓷片扫去,胡太太移正了八仙桌,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长窗边,该近午时了;她唤着银儿进去,留下胡国光一个人在八仙桌边打旋。
前进的平屋里,忽然传来吃吃的笑声,又似乎有两个人在那里追逐的脚音;俄而,笑声中拔出“你敢?”两个字来,又尖,又俏,分明是金凤姐的口音。
胡国光想不下去了。他满腹狐疑,顺脚走出厅来,刚到了院子里,迎面进来一个人,叫道:
“贞卿哥,原来你在家。”
这人是胡国光的姨表弟王荣昌,就是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
胡国光招呼过了,正要让进厅里坐,金凤姐也进来了。她的光头发显然有些乱了,搽粉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而假洋缎的棉背心的大襟上竟有一大块揪皱的痕迹。她低着头进来,似乎还在喘气。
“刚才是你么?和谁嘻嘻哈哈的?”胡国光劈面喝问。
“嘻嘻哈哈?谁个?你问王老爷!”
金凤姐噘起嘴,很不敬地说;也不看胡国光,就走了进去。
胡国光诧异地看着王荣昌。这个小商人,一面走进厅里,一面说:
“贞卿哥,你的阿炳太胡闹了。我到府上门前时,他正拦着金凤姐,逼到墙角里,揪揪扯扯的——你不是早把金凤姐收做了小么?”
王荣昌一面就坐,还摇着头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并没有正式算做姨太太。”胡国光也坐下,倒淡淡地说。“现在变了,这倒是时髦的自由恋爱了。”
“然而父妾到底不可调戏。”
“荣弟,今天你难得有空来谈谈。”胡国光干笑一声,转了话头。
王荣昌是一个规矩的小商人,轻易不出店门的;今天特来拜访他的表兄,正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从前天起,县党部通告,要组织商民协会,发一张表格到王荣昌店里,那表上就有:店东何人,经理何人,何年开设,资本若干等等名目。而“资本若干”一条,正是王荣昌看了最吃惊的。
“你看,贞卿哥,调查资本,就是要来共产了。”在叙明了原委以后,王荣昌很发愁地说。
胡国光凝神在想,摇着头,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也有人说不是共产,只要我们进什么商民协会,去投票。月底就要选举什么委员了。贞卿哥,你知道,我这人,只会做生意,进什么会,选举,我都是不在行的,我最怕进会,走官场。”
王荣昌现在几乎是哭丧着脸了。一个念头,突然撞到胡国光心上。
“你不进会又不行。他们要说你坏了章程呢!”胡国光郑重地说。
王荣昌苦着脸,只是摇头。
“共产是谣言,商民协会非进不可。你不出面或者倒可以。”
“可以找替手的么?”王荣昌忙低声问。
“现在通行的是派代表。你为什么不能派代表?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