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至,有宅门,徘徊独泣。俄有人出问故,眉娘跽曰:“吾乞儿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对眉娘曰:“我是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将阿兰尸殡殓。见眉娘眉如细柳,容颜朗秀,夫妻倍怜之,视如己女。
居数月,夫妻携眉娘往南雄贩布,颇得资。将归,过始兴县南驿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贼,杀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钱财。方登船,见一男子驰至,捉贼左腕,挥剑断之。三贼奔走。问眉娘何处人?眉娘掩涕拜谢,具言身世所经。
男子闻眉娘说阿兰名字,默行数步,掷剑于地,仰天潸然曰:
“阿兰竟去人寰!我流离四方,友仇未复。阿兰在幽冥之中,必能谅我。”
眉娘听男子言此,回身怒诘之曰:“吁!若即吾姊临命所呼之独孤氏耶?负心若此!试问,吾姊停辛伫苦,以待何人?吾诚不愿见若!”
言讫,于地取剑,欲自刎,生夺剑阻之;更欲跃身江流,亦未果愿,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言曰:“吾闻姊有胞妹在边州,汝能送我到边州,见妹氏,返九龙,省父母,然后死无憾耳。”
生善其志行,从之。收剑卷之,如卷皮带。与眉娘上贼船;解维,过?江,下汝水,六日达红梅驿。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见疑。寻到边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于海岸拾贝壳。二人见生,非常欢惬。及眉娘述其姊行状毕,阿蕙恸哭失声,思往谒姊氏墓,又不知处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龙,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门,即访邻妪。妪即前日劝眉娘当娼者也,见眉娘,惊视,愀然问曰:“吾久不见汝,汝继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无故而逝,或未知欤?”言时就眉娘耳语再四。已而摇头叹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抑,妪慰之曰:“汝今后可住吾许,汝母见汝,必杀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频欲自杀,妪频救之。
妪一夕语眉娘曰:“汝未闻吾少年之事,有甚于汝万万倍,今为汝言之,或能减汝悲怀。
“吾实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杨,是云和人,有田十亩,娶吾母沈氏,颇有贤德,为乡党所推。吾父终日纵酒,家计日艰。吾生而腰细,人咸呼曰‘细腰’。六岁,慈母以时病弃养。吾父将余托外氏,即往申江,购一牛头车,为行客载重,亦颇得钱,然每为东洋车夫藐视。遂易其业,购一东洋车,得资倍于前,而又苦马夫凌辱,吾父叹曰:‘使吾为马夫,亦当受制于汽车夫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里赛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车。偶于酒楼下与同业者闲谈,吾父因问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业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云之雏妓耶?彩云为洪状元夫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摄小影。及状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斯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毂之臣,乃慕彩云之风流,诏入禁内,常策骏马出入宫门。是故人又叹之曰‘曾卧龙床者’。又闻任长尝充彩云译官。今彩云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发之感耳。’
“吾父闻至此,不觉鼓掌而叹曰:‘然则此人亦名留青史矣。’吾父思久之,私谓:‘此一粉头耳,计今夕车所停二十余处,顾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岁之需。思吾女细腰已长成,容貌胜此女多多,吾何不携来,令学歌舞,吾何愁不为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岁,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苏州妇人,命余呼之为母,明年。
余艺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泪也。吾父得资,仅足度日及吸烟之费。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赎余归。初余落籍,吾父仅收四十金,而是时余身价已涨至三千,吾父何处得金赎吾?惟有忍泪吞声而已。
更一年,吾父一贫如故,来申欲一见余面,假母亦不见许。吾饥不加食,寒不加絮。
“房中有侍儿曰阿崔,容态润媚,客多悦之,常与我商量曰:‘身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强颜欢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视过客,无一善裔,正如过客之视余侪无一贞静之人也。逾日,有广东胡别驾,慨然以四千金为余脱籍。余喜不自胜,以为从此可报父恩于万一;岂知余出苦海,而吾父已殁数月,亦实命不犹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