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惊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乱渡江,兄忽失踪,后闻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许。妾亦尝闻兄言,朋辈中有一奇士,姓独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辉久矣,不图得亲侍公子之侧。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诏妾曰:‘独孤公子,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实奉神人之诏。妾早失父母,公子岂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质乎?”
言毕,以首伏生肩上,凄然下泣。生亦嗟叹无言。忽闻阿蕙在侧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扰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岂是忍人?悲乃不伦,不如扶公子归耳。”
时夜将午,忽红光烛天。老人执生臂曰:“噫,乱兵已至此矣!”
言已,长揖生曰:“吾老,不复久居于世,我但深念二孙。吾久将阿兰许字于子;阿蕙长成,姻亲之事,亦托于子。”
老人言毕,抚其二孙恸极,呕血而死。生与二女魂飞神丧。时有流弹中屋,屋顶破,三人遂葬老人于屋侧。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怜,他乡未必可止,吾必护之至香港,使自谋生。不负老人之托。”时二女方哭于新坟之侧,生勉携之至山脚,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
已二日,舍舟登陆,憔悴困苦,不可复言。村间烟火已绝,路无行人,但有死尸而已。此时万籁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牵生手,一手指丛尸中,悄语生曰:“此尸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趋前问尸曰:“子能起耶?”
尸曰:“苦哉!吾被弹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以厄也?
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宁不立为齑粉?暴兵以半日杀尽此村人口。此虽下里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织而衣,素未闻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为戏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续言曰:“吾有老母爱弟,并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继而吾中弹,忍痛潜卧尸中,经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谢上苍助我。此去不远,为吾田庄,汝三人且同留止,暂避凶顽。”
生扶其人,徐步至庄。庄内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围栅之侧,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于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饿。
过三朝,其人出村边一望,闸口有木片钉塞,傍贴黄榜朱字云:
“此是鬼村,行人莫入。”其人归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咸相戒不敢近,不知犹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数朝,有人于闸口潜窥,见生等形状枯瘦,疑为行尸。---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忽有一人窥见阿大,问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见此人是邻村旧识,具陈本末;且言有友携妹,欲诣前村求食,求友为先容,庶不见疑为鬼魅。友遂开闸,与四人行至其家。
友曰:“村人父老,死亡过半;幼少者亦随乱兵而谋衣食。”
友出资,为四人略置衣服。停数日,阿大疮处已平,四人雇帆船,风顺,五日达于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辅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见二女婉慧可爱,大悦。姨氏止有一子,岁岁往外国经商。姨氏每顾二女,事事过人,颇慰晚景。周大即留为纲纪。
生自是如释重负。一日,与阿兰连臂登赤柱山,望海神伤。生顾阿兰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于此。”
阿兰闻之,戚然改容,几半日不言,俄低鬟问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从僧道异人却食吞气耳。”
阿兰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欢好,庶不负公子之义,使妾殒殁,亦无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穷赢弱,何足以当!”
女凝思久之,顾生曰:“妾知公子非负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闻言,耸然掣阿兰之手,欷不能自胜矣。此时,阿兰深感娇泣,言曰:“士固有志,妾与妹氏居此.盼眄公子归来。”
生诺。二女便资给于生,莫知去处,阿兰再三叹息。
其年,香港霍乱甚厉,姨氏挈二女移寓边州。沿海风光秀丽。
二女日与渔妇闲话,亦觉悠然自得。
姨氏闲向阿兰曰:“语云:‘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汝姨母为汝关怀久矣。吾有梁姓外孙,才貌相兼,家道颇赡。吾昨以求亲之事,闻于外氏,外氏甚悦。但愿汝福慧双修,以慰吾念也。”
阿兰闻语,视地久之,具以诚告其姨氏曰:“吾舍独孤公子外。
无心属之人。今虽他适,公子固信士,异日必归。请姨母勿以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