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笑曰:“我实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厂倒闭矣。纵君今日不悦从吾请,试问君何处得资娶妇?”
余气涌不复成声,乃奋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余伏几大哭。
尔日有纲纪自酒肆来,带英人及巡捕,入屋将家具细软,一一记以数号,又一一注于簿籍,谓于来复三十句钟付拍卖,即余寝室之床,亦有小纸标贴。吾始知舅父已破产,然平日一无所知。而麦翁又似不被影响者,何也?
余此际既无暇哭,乃集园丁、侍女,语之故,并以余钱分之,以报二人侍余亲善之情。计吾尚能留别庐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谋一见五姑,证吾心迹,则吾蹈海之日,魂复何恨?又念五姑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余既决计赴水死,向晚,余易园丁服,侍女导余至麦家后苑。
麦家有僮娃名金兰者,与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妆簪带,悄出而含泪亲吾颊,复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即牵余至墙下低语,其言甚切。余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
“翁固非亲父。”
余即收泪别五姑曰:“甚望天从人愿也!”
明日,有英国公司船名威尔司归香港,余偕五姑购得头等舱位。既登舟,余阅搭客名单,华客仅有谢姓二人,并余等为四人。
余劝五姑莫忧,且听天命。正午启舷,园丁、侍女并立岸边,哭甚哀;余与五姑掩泪别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楼之上,视之,乃植园遗书之人,然容止似不胜清怨。余即告五姑。五姑与之言,殊落寞。忽背后有人唤声,余回顾,盖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归粤,兼道余舅氏之祸,实造自麦某一人。言已,无限感喟,问余安适。余答以携眷归乡。
越日,晚膳毕,余同五姑倚阑观海。女子以余与其叔善,略就五姑闲谈。余微露思念梦珠之情,女惊问余于何处识之?余乃将吾与梦珠儿时情愫,一一言之,至出家断绝消息为止。女听至此,不动亦不言。
余心知谢秋云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请问小姐,亦尝闻吾友踪迹否乎?”
女垂其双睫,含红欲滴,细语余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时,当详言之。君亦梦珠之友,或有以慰梦珠耳。”
女言至此,黑风暴雨猝发。至夜,风少定。忽而船内人声大哗,或言铁穿,或言船沉。余惊起,亟抱五姑出舱面。时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后男。估客与女亦至。吾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余即谨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泪曰:“冀彼苍加庇二女!”
此时船面水已没足。余微睨女客所乘艇,仅辨其灯影飘摇海面。水过吾膝,余亦弗觉,但祝前艇灯光不灭,五姑与女得庆生还,则吾虽死船上,可以无憾。余仍鹄立,有意大利人争先下艇,睹吾为华人,无足轻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揽余腰,一手扶索下艇。余张目已不见前面灯光,心念五姑与女,必所不免。余此际不望生,但望死,忽觉神魂已脱躯壳。
及余醒,则为遭难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瞩,竹篱茅舍,知是渔家。估客、五姑、女子无一在余侧,但有老人踞床理网,向余微笑曰:“老夫黎明将渔舟载客归来。”
余泣曰:“良友三人,咸葬鱼腹,余不如无生耳。”
老人置其网,蔼然言曰:“客何谓而泣也?天心仁爱,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当为客访其下落。”言毕,为余置食事。
余问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摇手答曰:“先世避乱,率村人来此海边,弄艇投竿,怡然自乐,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余复问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并年岁亦亡之,何有于姓?
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余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余所谓。余更问以甲子数目等事,均不识。
老人瞥见余怀中有时表,问是何物。余答以示时刻者,因语以一日二十四时,每时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将恶许用之,客速投于海中,不然者,争端起矣。”
明日,天朗无云,余出庐独行,疏柳微汀,俨然倪迂画本也,茅屋杂处其间。男女自云:不读书,不识字,但知敬老怀幼,孝悌力田而已;贸易则以有易无,并无货币;未尝闻评议是非之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复前行,见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环皆水,海鸟明灭,知是小岛,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为?及归,见老人妻子,词气婉顺,固是盛德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