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长久地登高远望而却步,眼神有点疲劳,你就可以换一个譬如到留园去吧,就能使你赏心悦目。从留园的短墙外边,跨过一道极平常的门槛,信步迈入一带曲折的游廊。在右边的墙上,有一方方墨石,上面精工雕刻了文字,一会儿是赵子昂淋漓的行草,一会儿是文征明娟秀的楷书。你一一欣赏,会不知不觉地走到游廊的尽头,于是你进入了一个开朗的小天地。这儿四面是飞檐红楹,中间是一个清清的池塘。池上小桥曲折,通到凉榭。这时你大概转得有些头晕了,索性恍恍惚惚地绕过石桥,走进水榭,看看各色各样的窗子:菱形的、扇形的、榴花形的都有,可以任意挑选一个去望,去构成自己喜爱的画面。接着,你会不知不觉地走进一排湖石山,低下头来,在山洞里左旋右转。刚走出洞来,忽然一道粉墙挡住了去路。也许到尽头吧?其实不然。穿过一道小门,只见茅屋篱笆,院落里亭亭地立着百十竿青竹。沿着竹林上去,渐渐高起来,原来是座小山。山有乱石砌成的小径,任意走去,一片枫林会把你揽入怀抱,把浓阴撒到你的身上。走出枫林,忽然又有曲折的游廊,你刚刚要走下去,却发现原来这就是开头到过的地方。这样曲折迷离,你不禁会叹息一声,扶在栏杆上回味一番,觉得什么都没有看仔细。要是没有游伴,你一定会转身回去从头再看一遍。不知道为什么这儿叫“留园”,也许是因为人同此心,看完了还留恋不去的缘故吧。(按:此园原名刘园,系刘姓所有,清末盛宣怀购得此园后,始改名留园。)
说到这儿,我才深深觉得:我对苏州美的估计是多么不够!它不只是典型的、含蓄的,而且是多样的、富有变化的。自然的地方,就略施人工;人工的地方,又趋向于自然。从古到今,多少美术家花了心血和劳动,为我们美化了祖国的山河,留下了这许多优美的所在。在苏州,你欢喜古朴,请到沧浪亭;你爱好清幽,就去拙政园;你喜欢疏朗,不妨到怡园;你倾向于雄浑,这儿有狮子林。但是不管怎样,你必须到西园罗汉堂,去看看那五百尊罗汉。乍看,这不过是一排排泥金塑像,像形虽有些差别,也只是大同小异。但仔细一想,这才心里一亮:原来艺术家们受着极大的限制,他们创造差异的形象,必须首先照顾一般,这就是罗汉们都要坐在莲花台上面,又都要摆出一副庄严的相貌。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艺术家们到底塑成了五百个互不相同的形象。他们中间,有的合目静坐,似乎早已入化;有的袒胸裸背,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有的老态龙钟,脸皮松得似乎要拖挂下来。细细看去,每尊罗汉身上都能找出特点来。
在这些塑像中间,最引人注目的,最栩栩如生的,大概是济颠和尚。济颠和尚把一顶破僧帽歪戴在头上,一领破袈裟披在肩头,手摇着一把破芭蕉扇,向你嬉皮笑脸。在民间传说中,他最会装疯卖傻,玩世不恭,时常和达官贵人开开玩笑,弄得对方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塑像很巧妙地表现了他的性格。
苏州的景色,丘谷也好,园林也好,雕塑也好,苏州人从来不喜欢在你面前夸口。他们只是带着恬淡的笑容,引你走到这儿那儿,直到你在他们面前发出大声的惊叹。正如苏州许多景色,苏州人性格的美也是含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