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峡谷

百年百篇经典游记[电子书]

居高而临下,傈僳人世世代代正是这样生活的,生活在数百米的陡坡上,悬在空中,守望着这座巨大的空寂的仅次于科罗拉多的大峡谷。

这就像是一座空剧场,剧中人坐在包厢里,看着本该自己去演出的剧目,没有观众。

演出者观看一出不可能开场的戏,那么他(她)们守望和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民族的这种生存态势令人不寒而栗。是谁把这么重大的一个有关人类生存的哲学命题如此强烈地推在了这些茫然无知的人们身上了呢?碗里有煮苞谷粒,墙上有弃置不用的发黑的弓弩,而几百米之下,怒江峡谷的接连角上,亚碧罗桥静静地期待着,在峡风中抖动着铁链,……彼岸正是峡谷的另一面。

这时,大美人儿出现了——她的狗正比较凶猛地狂吠时,木楼的一角处出现了她。她仅仅用手势制止了狗,然后对我们歉意地嫣然一笑。她衣衫褴褛,而且还非常过时地戴了一顶旧式布军帽。她的身上几乎是布满了孩子——手里牵了一个,胸前奶着一个,背后系着一个。但正是在这样一个被贫困、落后、蒙昧紧紧围困着的女体上,遮掩不住的光芒似地闪出了美的力量。

只需一眼,你便可以认定她是美的。

然后当你坐进她一贫如洗的家里,面对惟一的木床和火塘里的灰烬,你望着她和她的孩子,语言不通,眼睛黑亮。她非常自然和安详,仿佛这一切都属于她而其实并不属于她,她似乎属于别一世界,这些都是借来的,暂时的。

她很少说话,只是有时微微一笑。但是你能感到她对一切都是理解的,完全懂得,因为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坦然的端庄和自然。她那最大的小女孩只有五岁,躲在她身后,好奇而又害怕。她轻声地对她耳语,鼓励她。

我们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降低标准,应该承认,她的确是天生丽质。关于这一点,我们同行的三位分别来自广州、北京、成都的年轻女作家都承认,虽然她们也都各具风采,而且穿戴得光彩照人,但是她们说:“思蜜纽才是天生丽质。”

思蜜纽就是她的名字,她二十三岁,衣衫褴褛,戴一顶旧式布军帽,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女孩叫胡蜜花,五岁,睁着一双新奇略带恐慌的黑亮大眼睛。那眼睛,即使在最昏暗的角落里也能发出光亮!这个小姑娘正是她母亲的原型,对照着一看,你就明白血统中的美丽是怎样承袭的,美这种价值连城而又无法购买的品质是怎样对一些人高度吝啬却在另一些不太需要它的地方默默浪费着……胡蜜花真是可爱得令人心酸呀。

我想开玩笑,但是我知道我开的玩笑是真的愿望。我说,把这个小姑娘带走吧,你们可以代表命运,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用最好的文化教育她,让她隔两年换一座城市,领略整个中国的风土和文明,像栽培一棵好树苗那样,像科学家进行某种试验那样,胡蜜花将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儿的人呢?

让她改变命运,摆脱她母亲留给她的生活轨道,当然仅仅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的假想,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这种假想刺激了我们的想象力,小姑娘的聪明可爱又为这些想象力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

无疑,她会长成一个出类拔萃的骄傲美人儿,令京华子弟为之倾倒。她举止高雅,天分独具,以她的聪明兴许是个美丽的天才也保不定,没准儿正是一个时代的奇葩呢!那时她长大了,她会说:“我生在怒江峡谷,我其实是傈僳人!”这会使她更神、更有魅力。

我们就这么做着“解救”胡蜜花的白日梦,完全不着边际、一厢情愿,但却兴高采烈跟真的一样。胡蜜花呢?睁着一双大眼惊奇地望着我们,有时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她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我们说的事跟她似乎有关,她专注地听着,但不明白。

不知谁说了一句“她妈妈才不会让人把她从身边带走呢,别说北京,华盛顿也不行”!这是一句老实话,我们看思蜜纽,思蜜纽浅浅地笑着。她懂,但她乐意让我们高兴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但是……我想,这仅仅是一群异想天开的作家们开玩笑么?

这里面难道没有含着人们对命运如此残酷的不公所抱的不平和妄图改变这些而激起的幻想么?当肥胖的痴呆儿在北京街上撒娇,聪明可爱的胡蜜花正用她天然纯洁的眼睛——守望峡谷。她注定将守望一生,面对这空茫寂静的一座大屏障。

一切奇迹都不可能发生。

更深刻的疑问恰恰在这里:难道我们的假想一旦可以成立,小姑娘胡蜜花的一生就会是幸福的么?这一切是我们可以给予和保证的吗?

那么,我们本身是幸福的吗?

我们面面相觑,胆寒彻骨。

一个更为巨大的峡谷突兀地从心里升起来,巨大而且空洞,岁月的流水也正从一座类似亚碧罗桥的铁桥之下穿过,作大回环,也无声息,把此岸与彼岸隔开,望过去很近,但醒着是总也走不到。

我也在守望着,没有奇迹,并且终生也休想象胡蜜花这样被无关的外人如此热心地关心过命运,哪怕只是假想,哪怕只有半天。

后来,我们当然下山了,沿着原路,慢慢下。回头望过去,思蜜纽“披挂”着她的三个孩子,一直站在木楼角上,目送我们。

记住亚碧罗桥。我想,十年以后或者更长的时间,有谁假如恰好乘车沿着怒江行驶,恰停车在一座刻着暗红字迹的亚碧罗桥边休息,当然,恰好还读过我写的这篇散文,那么请过桥,别嫌麻烦爬上对面的山腰,到那座傈僳人的寨子里去,替我们看看一个名叫胡蜜花的女子和她的母亲思蜜纽。

她们非常美丽。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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