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慕
“去年维也纳,分袂此其时。”(GoodbyeViennaitistimetosayfarewelltoyou)这是我在维也纳的一个cabaret英文:有歌舞表演的餐馆(或酒吧间)。里听到的一首流行的小曲,描写异域客人对于维城的眷恋。我在秋老叶黄时与这中欧的名都作别,转眼又过了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飘蓬转烛,忆起也曾半年作客的维也纳来,更添我如梦之感,记得我初到维城,恰是三春将半,维城于我虽是陌生,但那里已有早我十日而到的好友,和他的已为他人妇的德国旧侣。当我还逗留在柏林的时候,他们写信给我,艳陈奥京景物之胜,有“五步一咖啡,十步一酒肆,美人如花,管弦妙天下”之句。我闻之已为神往。我从柏林动身,先到明兴城(巴威略邦的都会)走马看花地游了一天,便赶到维也纳去。维城最初给我的印象却使我有点失望,从石头砌成的不整齐的街道和陈旧而微带龌龊的建筑物看来,维城着实比不上巴黎和柏林。我到维城时离大学开学还有许多天,因此,我安顿略停妥便开始偕同朋友或独自一个在城内和郊外乱跑,我不独对于维也纳没有丝毫失望,而且爱起它来了。
维也纳位于多瑙河畔,复有运河贯流其间,差不多四周都有山围绕,维也纳实由一山谷构成,因此城内街道的高低极为参差,郊外虽不像柏林的郊外那样饶有湖泊之胜,但山峦绵叠,陵谷起伏,林树葱茏,别有幽趣。多瑙河有玉带样的长流,并跨着长虹般的拱桥,而旧河道之处,渚水萦洄,沙洲寥落,与湖无异,为夏季水戏的所在。奥人之好作郊游,不让其他日耳曼民族。每当天气晴和的假日,郊外的Grinzeng,CobenzlKarlenberg,Hietzing,HuttelddorfSchonbrunnFloridsdorf,Maul法文、德文:维也纳近郊地名。等山林之区,便满着游人的足迹。那里虽没有甚么幽壑飞泉,云海霞窟,但久居城市的人挟侣登山,漫步林际,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不再闻城市喧阗之声,即一花一鸟,也使人生一种难名的愉悦。不过,维也纳的城内,也并不是没有足以赏心驻足的自然境界,比起许多城市来,维也纳实可以当得garden-city英文:花园城。的名字而无愧。单是多瑙河的夹岸,便园圃相续。南岸的玫瑰丛畔,北岸的槐柳阴下,可供游人闲眺。一到黄昏时候,桥头的各式各样的灯柱,放出繁丽的光辉,遥遥相接,情侣们更避到灯光照不到的绿阴中,偎倚私语。河干以外园林着实不少,虽没有像柏林Tiergarten德文:森林公园。那样的伟大,巴黎卢森堡公园那样饶有历史和艺术史上的意义,但维城的几个著名的园林却各擅胜场,市议会公园(Rathausgarten)和人民公园(Volksgarten)以齐整胜,市立公园(Stadtpark)以参差妩媚胜,柏拉他(Prata)公园长林十里,小河萦带,自有别致。土根山公园(Turkenschanzpark)有小桥流水山丘池沼之胜,幽深曲折恍如中国的假山盆景那样。其他的街角路隅的草场小园更不可以数计。
我没有到过樱花的国度,然新近也曾看过从那像移植过来的南京明陵附近的樱花,如云如雪,颇使人起缥缈之感,然有色无香,终嫌味薄。牡丹和芍药是点缀旧京春光的名花,然色身呈现,只限于中山公园,北海和崇孝寺数地。维城的春是不寂寞的,公园里,广场里,墙头里开着各色各样的花,街头卖着,女人的襟上插着各式各样的花。玫瑰、石竹(Carnation)、香水花和丁香,更是维城出色的花朵,也就是我的花的爱宠。我的寓所离多瑙河不远。晚饭后常趁着微茫的黄昏光,踱到河干散步。南岸的玫瑰蔷薇之圃在盛开着,广袤十亩,缀着紫红、浅绛、鹅黄、绯白的花朵。待到月上时候,这千差万别的颜色都渐渐没去,只剩着参差缤纷横斜交织的花枝的影,印在细沙铺成的小径上,而甜媚的香气更添一点儿清了。有时我离开这花圃,踱到更低一层的河干去,拣靠近蔷薇之丛的椅子坐下,凝视着那瘦媚微颤的花影,呼吸那浮来的暗香,不独远处的灯光和身前走过一对一对的游人没有觉到,心中且似一无所有。当着玫瑰的季节,我不知在花圃里巡礼了多少回,在花丛旁边的椅子上出神了若干次。玫瑰花中我偏爱的还是黄色的一种,我感觉得它底美,正像北欧女人底美那样,柔媚中含有刚健。记得有一天是我的朋友与他的德国爱人离而复合不久,他们请我到他们家里做中国饭。我买了一束黄玫瑰花带去给他们道贺。女人本是生长在北海之滨,修长的身材,棕色剪作男子装的短发,方中带圆的嫩白的面庞,却流着浅蓝的眼波,确是属于北欧美的型。那天她恰穿着嫩黄色的薄纱坎肩,虽有点憔悴,然那种婀娜而刚健的风度还不能掩。我不觉失声对着她笑道:“好一朵黄蔷薇呵!”她和她的情侣都报我以会心的微笑。
石竹和香水花是在公园里看不到的花,我便常买来插作瓶中清供。香水花我还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叶阔长像鹤兰那样,花细小如珠,聚成璎珞,作微黄色。香味恍惚兰花的清逸,而带点素馨的媚意,供奉在室内的花瓶里,黄昏清晨,满室都散放着幽香。下女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常拿着瓶子来嗅玩。房东见我那样爱买花,似乎有点纳罕。有一次我拿着花瓶到厨房换水的时候,她调侃我道:“人们说,爱花的人是具有一副好心肠的,做着你的太太,是多么幸福呵!L先生!”
“真有这样的话吗?”我含笑回答。
似乎曾在北平见过紫丁香花,然只是惊鸿一瞥,久已忘其色相。我到了维也纳不久,我便发现了一种叶作心形、开着密缀的紫色的小花的植物,问起人来才知那就是丁香。过了几天,丁香却开遍了维城,千丛万丛紫色的花,像晚霞那样在公园广场私家的庭苑里匀抹着,时有更矜贵的白色的一种,掩映其间,差不多有绿叶的地方便缀着这种紫红的璎珞,腻人的香气从那里吐露出来。当着丁香盛开的时候,临时的卖花摊子也多起来。人家客室的花瓶供的都是丁香。假如日本可以称做“樱花国”的话,我们真可以赐维也纳以“丁香城”的嘉名了。我所寓的楼头恰临着一个贵家旧苑,墙头探露着的老丁香树,常是我倚窗闲眺的目的物,我看见丁香垂垂的初发,我看见它恹恹的萎落,丁香的季节较香水花为长,丁香落尽的时候,春也归去。维也纳之春呵,从丁香花之开落,我深深感到你的意味了!